从殿内走出,听到骸己背地里的斥责,度朔满脸不悦地对上它的视线,朝张真言护短似的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张真言立刻领悟,在数道目光注视下,感觉有虫子在身上爬一样不安,加紧了步子走回度朔身后,生怕走晚一步,就被那面相不善的鸟妖拦下。
先行回幽都复命的玄狐,在旁边双手揣在袖中跟着,微微朝他颔首,狐嘴似有浅浅的笑意,简单打了个招呼。
鱼九认出了那乌鸦玄鸟,第一次来幽都,它就与度朔在冥殿前大打出手。不过,另外几个幽都卫是第一次见到,她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拽了拽张真言,小声道:“那乌鸦戾气真重,还好你没招惹它们。那个玄虎萝莉和玄豹姐姐,看起来倒是良善,不像那个乌鸦和蛇,阴森森的怪瘆人。”
张真言讪笑着轻声附和,一边抬眼看度朔与它们的交锋。
骸己越过玄蛇上前一步,身上的骨链叮叮当当,鸦喙同时张合:“说你呢,度朔!在人界乱使神力也就罢了!又是人类,又是孤魂野鬼,带这些个阳间杂碎随意进出幽都,当九幽是你家后院么!”
自己这边事情繁多,度朔没有想争执到底的意思,只是撇了撇嘴,对于这个向来和自己不对付的幽都卫感到头疼。
他侧过头,对着玄狐递了个眼神,无视骸己的挑衅,牵住鱼九的手腕左转就要离开。
落癸九条黑尾摆动起来,代表它心情不错,右手从袖中抽出往殿内方向一摆,朝着玄鸦悠然一笑:“己,冥主等着大家呢。幽都五卫难得一并被召集,定是大事,可耽误不得。”
却见广场上一阵清风骤起,一道金属光泽的影子,掠过众人头顶。
身影即将消失的鱼九,只觉眼前一青,下意识去接,却发现竟是一只……纸飞机?
不过,说它是纸飞机,其实是青铜材质,青绿色的铜锈纹理露出黯淡的金属光泽,折痕工整,仿佛用尺规量过,透着股近乎强迫症的精致。
她不解地朝度朔眨了眨眼,捏着纸飞机茫然四顾:“谁给我的?”
被迫停下离开的阵法,度朔打定身形,目光如霜刃,钉住玄豹零丁。
方才汇报司幽一事,与冥主周旋已耗去他大半耐心,他并不想再有什么事端节外生枝。他声音里凝着不悦:“零丁,你这是什么意思。”
玄虎少女拽了拽零丁的旗袍袖口,绒尾好奇地左右摆动:“对呀小丁,你拦住那个人类做什么?”
零丁扶了扶细丝眼镜,镜片后的豹瞳泛起古籍般的青铜光泽,开口时声线如研磨的墨锭,温润低醇。
“听说,她马上要和冰夷生死对决。”
她这话并非疑问的语气,而是陈述一个提前了解到的事实。
度朔眉尖皱起:“你从何而知?”
零丁语无波澜:“冰夷回九幽时,与我打了个照面,她自己说的。”
度朔:“……”
人类与神祇生死对决,这样的事情本就过于罕见,要是被更多人知道,势必引发各种势力瞩目。就算冰夷与零丁交好,她怎么能轻易泄战于外,实在是惟恐天下不乱。不等他细想,在场即刻掀起的一阵骚动已经验证。
零丁紧接着看向鱼九,爪尖推了推眼镜:“听说你命格异常,在人类之中属于异能中的佼佼者。我这人呢好斗,向冰夷提议,将你们一对一的无聊对决,改为公开擂赛。”
她唇角勾起一丝学术性的好奇:“那个,便是我下的战令。”
随着她话语落下,鱼九手中的纸飞机,立刻舒展成一道平面,紧接着化作一枚青铜牌,中心处刻着篆文:「斗契」。
鱼九:“……”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自己这个当事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怎么就被安排上公开赛了。
她还没接话,几个幽都卫倒是反应各异。
玄虎析戊:“哇哦!小丁,你们要在哪比呀?幽都好久没人出头主持擂赛了,本王也想参加!”
玄蛇烛辛:“冰夷渊邸的后院,龙潭终年结着厚冰,倒是个合适的场地。”
玄鸟骸己:“区区人类,竟然让冰夷如此高看!零丁,你怎么也跟着乱来!你们真是疯了!”
几道目光齐齐锁住鱼九,她只觉得如芒刺背。和冰夷单打独斗已经够呛,要是升级为擂赛,指不定自己被这些九幽的怪物们折腾成什么样子。
捏着那枚青铜战令牌,鱼九指尖发白:“我什么时候答应要比了?”
此时,落癸出言提醒:“鱼小姐,你有所不知。丁的青铜战令,接手即生效,若是怯战不战,则斗契反噬。你将它捧在手中,已是默认结契应战。”
那这不是强买强卖吗!那个豹子女,分明是算准了规矩逼人就范。鱼九只觉得手里的战令,烫手山芋似的,“斗契”二字更是刺眼扎人。
度朔知道玄豹的性子,一旦让这场擂赛拉开序幕,来战者不论是谁,她都会发放战令斗契,来者不拒。
无论如何,木已成舟,只能将事态最小化。
自己现在神力受损,无法武力压制阻止一切的发生。他咽下心头的焦躁,只能冷冰冰提出要求:“零丁,你既开擂,仲裁者的人选,须由我们定。”
零丁浅浅一笑,答应的爽快:“理当如此。”
度朔随后一摆宽袖,便迅速施术带鱼九和张真言离开冥殿。
“恭送度朔大人。”
落癸躬身作揖,待那抹雪色彻底消失,它才笑吟吟看回玄豹:“丁,擂赛之事,真是你自发的提议?”
零丁青铜镜链掠过一抹幽光:“是我也好,非我也罢,此局已定。”便迈步向前,旗袍下摆流转多姿,“速进殿吧,五卫齐召绝非寻常,别让冥主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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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浑浊,裹挟着呢喃的亡魂缓缓流淌。
彼岸花搭成的过河小桥、层层叠叠的迷雾、阴森鬼厉的冥府牌坊、陡峭曲折的断崖,张真言看的一惊一乍,被度朔连着甩了几个白眼。
上崖路上,有几个鬼差注意到了张真言,枯槁的眼窝里除了诧异,还冒出贪婪的绿火。要是抓到这样逃逸在外的孤魂野鬼,抵得上百八十年的业绩,能去找四小爷领不少赏钱,比按部就班押送普通死鬼赚多了。
但看到他前边阔步的度朔,是他们万万惹不起的主,就都移开了视线,缩了缩手上的勾魂锁,讪讪地不再幻想,低头各做各的事情。
张真言跟紧了度朔和鱼九,一路颇为新奇,没了冥殿广场上的压抑气氛,他的心逐渐轻松又激动起来。
“鱼九,那个被囚的桃花神怎么样了?你们在冥主大殿,都发生了什么呀?”
听到张真言突然问起,鱼九不再去想擂赛的事情,毕竟桥到船头自然直,就和他说起了话。
鱼九:“在冥殿里,就一直听度朔和狐狸回顾事情的经过,你一句我一句的,汇报环节可真无聊。”
度朔难得语气松垮:“上班是这样的。”
张真言没管度朔的吐槽,继续问:“那有不无聊的吗?”
“当然有了,司幽在殿上一会哭哭啼啼一会骂骂咧咧的,比唱戏的还会变脸。不过最后,冥主把她带走了。”
“带走了?”
“是呀,冥主罚她进那什么地方关禁闭了,诶,叫什么来着……”
度朔适时补充:“九幽四重,背阴之地。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这样了无生趣的地方,对司幽来说,不能寻欢作乐,最是折磨。”
“听起来确实诛心。”张真言感慨九幽地域辽阔,又好奇冥主这样的九幽至尊,又转向鱼九,“你第二次见冥主了吧,祂跟你说什么话了?”
“也没说什么,上次还问了我些血脉信息,这次没怎么在意我的样子。”
眼看阎王殿出现在眼前,鱼九加快语速,冥殿中发生的事情也差不多讲完了,就笑着戳他额头:“你怎么和记者一样,给我做专访呢。”
“我只是好奇嘛。”
张真言小声应着,看到越来越近的阎王殿,逐渐噤声。阎王判官的地盘,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他不敢再多说什么。
不等他们跨入门槛,就已经有个手脚勤快的冥官小吏迎了出来。那吏卒生着一对招风耳,鼻尖还沾着未干的朱砂墨:“度朔大人!哎哟,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
精明的一对眼珠子滴溜溜转到鱼九身上,认出前段时间,她来了一趟就把戈怒女官扳下马,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于是连忙客气招呼:“这位九小姐又来啦!您记得不,上次您签名的访客灵简,是我给您收起来的!”
说着殷勤地将他们迎进殿内:“这位小哥眼生!您也请登记一下哈!”
张真言被他的热情搞得满不自在,默默取过他递来的竹简和刻刀,一本正经就要刻下自己的全名。
鱼九这次轻车熟路,传授经验:“诶,你随便划拉一刀就行了,反正它记录的是灵息。”
张真言点点头,依言轻轻竖着划了一刀,看着阎王殿众多冥官脉忙碌的百态,唯独不见阎王爷,更加好奇起来这阴间响当当的人物。
度朔问道:“闫四呢?找他有要事。”
吏卒脸上出现窘状:“这……四小爷他有事不在,小的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瞧着他茫然的样子,度朔随手指了个近处的冥官:“你来说。”
他立刻双手乱摆:“小的,小的也不知啊!”
众冥官对于闫四的下落全然不知,皆面面相觑,或是低头不语。
于是度朔换了个问题:“判老呢,怎么也不见他?”
上次关于戈怒作为冥官,勾结阳间渎职一事,交给判老深度调查。按照判老铁面无情且认真负责的行事作风,在度朔回到九幽之时,就会第一时间来汇报才对。但他竟然没有露面,让度朔感到奇怪。
对于这个问题,吏卒脸色白了一白:“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