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陈设简单,只一桌两椅,并一个燃着淡香的旧铜炉。沈恪静立窗边,身形笔直如松,默然不语。
方才斐厌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沈恪看得分明。他本已打算支开魏明,独自应对可能的变故。
谁知魏明一走,对方反倒收敛了锋芒,甚至邀他移步一叙。沈恪心中未松,仍警惕他是否另有图谋。
斐厌却早已自顾自地在一张太师椅里坐下,姿态闲适。他瞧了沈恪一眼,唇角弯起:“鬼差大人,这儿刚好两张椅子,你就打算这么站着?”
“莫非是嫌这椅子不干净?”
沈恪并未回头:“不必。”他顿了顿,终是问出心中疑虑,“你让我来此处等着,没什么要说的吗?”
斐厌道:“此处风景不错。”
沈恪静默片刻:“你跟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斐厌轻笑一声,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腰后弯刀的刀柄:“路过,好玩。”
言简意赅。
没个正形的言语,沈恪只当自己多此一问。
斐厌眉眼一挑,正要张口继续。
恰好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魏明猛地推门而入:“大人!打听到了!是桂花巷的李家!做绸缎生意起家,如今是城里数得着的富户!”
斐厌不耐地“啧”一声,停下敲击刀柄的动作,掀起眼皮,语带讥讽:“冥府的鬼差大人如今连月老的活儿也兼了,凡间女子攀高枝未成的闲账,也值得这般费心?”
不知是怎么惹着了他,之前明明没杀人,故意吓唬别人也就算了。明知魏明去套话,方才不说,现在又开始胡言乱语。
沈恪揉了揉眼睛。
魏明梗着脖子反驳:“你懂什么!这叫线索!陈小满死得不明不白,她死前议亲的人家难道不该查?”
斐厌拉长语调:“该,太该了。矮冬瓜说得在理。那是不是连她家耗子洞朝哪开,今日天气晴否,也得一一禀报给你裁夺啊?”他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鬼差大人~您说呢?”
沈恪只当他存心搅局,理了理袖口:“去李家。”
斐厌挑眉,腰间刀鞘一按,利落起身。
李家高墙耸立,朱门紧闭,门楣上的匾额金光闪闪,檐角石兽威风凛凛,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财势。三人绕至僻静侧墙。
刚靠近,沈恪脚步微顿。
一阵断断续续、疯疯癫癫的女子哼唱声从高墙内飘出,夹杂着不成调的词句:“……郎君……是我的……嘻嘻……”
沈恪皱眉,施展法术,随即翻身上墙。
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木屋外呵斥:“嚎什么嚎!一天到晚没个消停!再惊扰了主子,仔细你的皮!”语气极不耐烦。
可惜那女子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理会男子的呵斥。
中年男子只好嫌恶的走开,骂到:“要死的玩意儿……”
没多久。
两个小厮路过:“这又疯又丑的婆子,也不知老爷怎么想的,居然把她带回来养着……看着就恶心!”
“你经常去前院又不需要去伺候这位,我现在被调到后院,每天还得给这疯婆子送饭呢!”
“这么惨?!”
“……”
庭院深深,画栋雕梁,草木山石皆见匠心。
沈恪顺着声音推开木门。
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女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歪斜的梳妆台前,对着一面昏黄的铜镜,痴痴地笑着,用一把破梳子一下下梳着干枯打结的头发,动作僵硬而诡异。
“啧,”斐厌最后踱入,语气满是嫌弃,“这李家倒是会过日子,富贵窝里还养着这么个宝贝疙瘩。”
那女子十分专注。
木门推动的声音竟也拉不回她半点注意。
沈恪走过去。
一旁的魏明不知怎的,一脸好奇的靠近那镜子。
等他靠得略近了……
那梳头的女人动作猛地一滞!
“咔嚓”脆响。女人头颅像断了发条的玩偶猛地甩了过来!蜡黄干瘪的脸皮死死绷着,眼眶是两个黑洞,没有半秒迟疑,一下绞住魏明所在的方向!!
“你?!!”尖利扭曲的嘶嚎几乎刺破耳膜,“来做什么?!是不是你要来抢我的夫郎?!他是我的!镜子说了!我才是最美的!滚!滚开!!”
魏明吓得“嗷”一嗓子,匿踪术法瞬间破功,现出身形。
随即沈恪感觉脚下一沉。
魏明连滚带爬地向后猛蹿,手脚并用,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大人!救、救命!鬼!有鬼啊!这鬼脑袋会转圈!!”
沈恪:“……”
斐厌在一旁看得抚掌大笑,乐不可支。
奇怪的是,魏明离得远了,那女子好像眼中失去了他的踪迹,变得平和起来。
慢悠悠坐回去,对着镜子又开始梳妆。
沈恪皱眉,看了一眼抱自己腿抱的紧紧的魏明。
斐厌好以整暇的看着这一幕,倒像是有了什么主意,开始往四周贴静音符。
恰好此时,魏明稍微松开抱着沈恪的手。
结果下一秒,他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身后传出恶劣至极的笑声。
魏明:“???”
他的脑袋和冷硬的板凳来了个亲密接触!
顾不得头,脖子那又传来尖锐的疼痛,魏明睁眼一看,刚聚拢的魂被吓得四散逃逸!
“抢我夫郎!都该死!我是最美的!!贱人贱人!!你抢我夫婿!……”
“我要杀了你!!!!””
唾沫冲了魏明满脸,魏明看着那转过头的脑袋与他零距离接触,血盆大口几乎要把他脑袋吞了,终于是忍不住——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
等魏明眼前重现光明,只听见一阵‘唔唔’和强烈的挣扎。
他摸了摸脑袋,顺着声音,看向角落处被五花大绑,还被布塞住嘴的疯女人。
那疯女人此时一脸愤恨地看着斐厌的背影,眼里像是在骂‘贱人去死’。
魏明:“……”
沈恪的注意力全在那块镜子上。
镜面模糊,映不出清晰的人影,只泛着一层陈旧的的微光。
能让一个活人的脖子转成那样,这个镜子……
眼见着沈恪左翻右翻,那镜子都没有半点异常。
斐厌倚在旁边,发丝微乱。
“一个破烂玩意儿,也值得鬼差大人这般‘爱不释手’?”
“除了照出些歪瓜裂枣、丑人多作怪的德行,还能有什么用处?装神弄鬼,真是笑死个人。”
他一脸平静,语气比之前更差。
这镜子显然有灵智。
不知被他这般‘问好’了多少次,如今终于忍不住,原本死寂的铜镜表面如水纹般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娇柔婉转、却又忽远忽近、缥缈得不似真人的女子轻笑声响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媚意和诡异,直往人耳朵里钻。
不知声音来源,刚被女人刺激过的魏明汗毛倒竖,猛地捂住耳朵,缩着脖子就往沈恪脚边蹭:“大,大人!有鬼叫!”
鬼叫?
那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这犀利的评语噎住,随即竟真的停了下来。
见沈恪无动于衷,而那个嘴跟淬了毒的家伙一脸嫌恶。
这两人难道对女人不感兴趣?
镜子:“……”为难。
空气安静了那么一瞬,就在魏明刚要松口气时,一道低沉悦耳、带着磁性蛊惑力的男声又从未知处飘来,仿佛情人在耳边低语:“呵……何必如此惧怕?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恶鬼会蛊惑人心,这镜子擅变口技,大概是通过声音来迷惑人,从而将一女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沈恪还在思索。
魏明却被吓住,又缠上沈恪的腿,连声哀嚎:“这这这……这又是什么?!男鬼?!大人救命!这地儿太邪门了!”
沈恪略微往旁挪步。
斐厌哈哈大笑:“真是开了眼了!一会儿母鸡打鸣,一会儿公鸭发骚!这破镜子是戏班子出身不成?叫得这般难听,也好意思出来现眼?”
“我看不如砸了熔了,还能换几个铜板买副哑药,省得吵人清净!”
那镜中的声音似乎被斐厌这连番的辱骂气得够呛,镜面剧烈波动了几下,光芒闪烁不定,似乎想反驳又不知该如何回嘴,最终猛地一滞,所有声音和异象瞬间消失,彻底没了动静,仿佛真的只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旧铜镜。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角落里疯女人被堵着嘴发出的呜呜声。
沈恪始终面色平静,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他伸出手,指尖萦绕着一层极淡的乌光,轻轻触碰到镜面。镜身微微震颤了一下,却没什么反应。沈恪手腕一翻,那面铜镜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摄入袖中,消失不见。
“走吧。”他道。
三人将偌大的李府里里外外、明处暗处细细探查了一遍。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仓库账房,甚至主人家的书房卧室……
总之一切看起来都富丽堂皇,井井有条,下人们各司其职,除了角落那个被遗忘的疯女人和那面诡异的镜子,整个李府干净得……近乎异常。
“啧,真是白费功夫。”斐厌打了个哈欠,“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家,顶多也就是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勾结,政商串通。鬼差大人,您这趟,怕是查错方向了吧?”
沈恪立于李府最高的屋脊之上,夜幕下的府邸安静而祥和。他的感知再次扫过这片灯火辉煌的宅院,像是突然联想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