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漫的声音带着点惯有的讥诮,从前面飘下来。
“跟紧了,这路可不好走,踩空摔个魂飞魄散,我可不负责回头捞人。”
但就他这装模作样的腔调。
叫人忍不住怀疑,沈恪和魏明真摔得魂飞魄散了,也是这人搞的鬼。
青年在前方带路,沈恪二人在后,三人沿着小径向深处行去。
魏明灵光一现,压低声音道:“大人,这人大晚上出现在这里,不会是杀人埋尸,刚好撞上我们的吧?”
这青年从出现到跟着沈恪二人已有半刻,他竟现在才有这这番‘觉悟’。
沈恪默默看他一眼。
这言论换来青年的一声嗤笑。
“呕哑嘲哳,这山里怎么就多了只没头没脑的怪鸟。”
魏明注意力被带偏,他张望了一下,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过了会,才反应过来是在骂他,顿时气结。
这人虽插科打诨,言语刻薄,但骂人的方式还挺新颖。
沈恪不由思忖,这青年这般身手,待在这儿,究竟为何?
又走一程,青年忽然抬手止步,没回头,微微侧耳,伸手指了指侧下方的黑暗:“听听。”
这话是对沈恪说的。
沈恪凝神静气。起初只有风声,但渐渐地,一种细微的“沙沙”声从下方飘来,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
“……又是地厌?”魏明不明所以。
“……”青年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他看向沈恪,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鬼差大人感觉到了吗。”
沈恪能感觉到一股更加阴冷混乱的气息从地底弥漫开来。
若是平日,他也许会直接下去查看,可现在……
“绕开。”沈恪攥紧不争锋,果断道。
青年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敏锐与果决。却不多言,率先转向一条更为崎岖隐蔽的路径,沈恪毫不犹豫地跟上。
走出一段距离,四周多了些雾气。沈恪停下脚步,侧首看向身旁那散漫的青年:“方才那个,究竟是什么?”
青年唇角微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块玉石,正灵活地在指间翻动。“不如你先猜猜看。”
沈恪静默地看了他片刻,见对方确实没有直言之意,便移开目光,望向雾气深处,淡然开口:“天生地灵,偶有不在记载之物现世,并不稀奇。但你应对那般娴熟,想来接触不少。”
青年手腕一翻,将那玉石稳稳扣在掌心,颔首道:“我近日确实见过不少,但与这有何干系?”
沈恪续道,目光锐利如刀:“你说我火上浇油,可我分明看见地厌消失了一瞬。此物能够重生,阵法虽是关键,但也不能让那地厌如此迅速地再次凝聚形体。”
他转向青年,一字一句问道:“所以,它们与地底那东西有关联,对么?”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诧异,随即兴味更浓,抚掌轻笑:“鬼差大人真是聪明,这般机智还要出来干这苦差事,莫非仕途不顺?”
沈恪语气平淡无波:“分内之事,例行公办而已。”
青年听他这般回答,轻笑一声,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的魏明:“呵,例行公事。”
“你旁边这位小兄弟,方才似乎缩在后面,未曾出手?莫不是哪位关系户的子弟,认了你做义父,特来混个资历?”
这话实在离谱。且不说沈恪年纪尚轻,面容清俊,与魏明站在一起更似兄弟;单是阴司鬼差办案,何等庄重严肃,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如同携眷出游一般荒唐。
沈恪眉头微蹙,语气带上一丝冷意:“请勿妄加揣测。”
青年笑了笑,他目光玩味,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惋惜:“虽是推测,却已中十之**。可惜啊,看你这死得好像还挺年轻……”
沈恪被他这语调宛如原地上坟噎得一时失语,打断:“所以,真相究竟是什么?”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青年只好揭晓答案:“地面之上,受其侵染,会随机演化出各种邪异阵势。因此,地厌才能源源不断地涌现——哪怕你上一秒才刚破去一阵,我猜,是主阵。”
换言之,只要地底那东西不除,地厌便会无止境地涌现。
他话锋又是一转:“但那地厌我可是蹲了好几日才出现,看来那东西跟你两有缘啊。”
沈恪面无表情:“……”
魏明终究没忍住,小声嘟囔:“谁、谁要跟这东西有缘啊!”
青年轻笑:“福祸相依,若想在阴曹地府升官晋爵,与它结缘,岂非一桩好事?”
这话说得没错,但他语气听上去十分不正经。沈恪已经解惑,不愿多言。
见状,青年也是无趣的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路程,‘三’人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青年对地形了如指掌,总能提前避开危险。
像是看在某人的面上,偶尔提醒一句,但是说话调调着实气人。
魏明将要碰到毒草,一个石子猛的打来,正巧打中他手腕上的麻筋。
“管不住手就剁了喂狗,省得你犯蠢还得劳烦别人收尸。”
“鬼差大人,注意脚下,快踩着坑了。”
沈恪自然不会陷入这些小陷阱,但对方好意提醒,他也就回了个多谢。
只是魏明被他那种故作姿态的语调气得牙痒痒,捂着又痛又麻的手,愤懑地想着一定要把这嚣张的家伙缉拿归案!
沈恪感受着空气中的波动。道:“此地阴气流向紊乱,似是被外力强行改动过。阁下可知其中蹊跷?”
‘阁下’踢开脚下一块石子,漫不经心道:“这我可说不准。北氓山自古就是阴脉交汇之处,有点异常也不稀奇。”
沈恪不语,像是静静的与他对峙。青年就这么看着他,忽然轻笑一声:“鬼差大人这般看着我,倒让我不好意思不说了。”
他语气随意,却终于透出几分认真:“半年前开始,原本的阴气虽重,却循着自然脉络流转。后来不知被什么人动了手脚,变得躁动不安,像是被强行改道引向了某处。”
“你是半年前来到这儿的?”沈恪突然问。
青年挑眉:“你是想了解什么?”
沈恪问:“城中女子夭亡之事,阁下是否知晓,可与这有关?”
青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夭亡?这我可不清楚。我一个闲人,哪会注意这些。”
他不答,沈恪也就不理他。
青年等了一会,道:“好吧,我虽说不知你探查的事跟这里的气有没有关系,但确实听说了一些死人的事。这半年里,就我知道的,统共没了七个,都是二八年华,死因不明。”他语气轻松,“奇怪的是,每家都很快就办了后事,不让外人探望遗容。”
“阁下可知具体是哪些人家?”沈恪问。
“张家布庄的千金,李记药铺的二小姐……”他报出几个名字和家世,也不知是真是假,却突然顿住,仿佛才回过神来,“鬼差大人这是在审问我?”
他声音陡然降低了三分,语气柔和轻松,偏偏眉眼间藏不住的狠厉与血腥气,“……这阁下阁下的叫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身边跟了只只会唱礼的鹳哥。”
“不如叫我斐厌,或是……斐郎君,至少……比那蠢鸟叫的动听些。”
沈恪不语。
心里却想着,这人明明之前说着互不相犯,为何现在突然自报家门。
斐厌眼尾微弯,显然,这种‘简单’的报酬他一定要得到。
沈恪尚未回应,一旁的魏明却像是被冷风吹过了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动作幅度大,没法让人忽视。
斐厌笑容一顿,冷冷挑眉。
旋即,一丝金线残影猛地窜出!
察觉到这要命的力道。沈恪几乎是同时出手,拦住他冲着魏明额心打出的铜钱。
交手不过片刻,魏明甚至没感觉到那丝杀意,就看着自家大人将什么东西丢给那讨厌鬼,并喊了一声。
“斐厌。”
“……”
斐厌满意的笑了,看向沈恪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告诉你也无妨。这些姑娘死后,家里都突然富起来。但问起来源,个个讳莫如深。”
“要问这两件事之间有无联系,这谁知道呢。”
沈恪思索。
斐厌修长的手指轻轻搭着下巴:“鬼差大人就是为了女子早夭的事而来?”
沈恪抬头。
斐厌道:“要想知道死了多少人,去官府的书库瞧瞧便是,那里记载着敛芳城近百年来所有的户籍信息,包括人口死亡。”
说罢,他转而指向远处一片乱石:“绕过那儿就到了。”
绕过嶙峋乱石区,前方出现一小片平坦山坳。坳底弥漫着更浓的灰黑色雾气,甜腻腐朽的气息也更加明显。
“就这儿了。”
斐厌停下脚步,语气收敛了几分玩笑。“底下是阴脉结点,怨气最浓。招魂成功率最高——吸引其他玩意的风险也最大。”
他抱着胳膊退开两步。
“鬼差大人,请吧。”
沈恪淡淡瞥了斐厌一眼,从容步入山坳中央。他示意魏明将冥灯置于地面,朦胧光域结成模糊结界。
随后指尖冥力凝聚,轻点鬼牌。牌上暗纹流转,泛起幽邃乌光。
霎时间雾气翻涌,地脉微震。
魏明有些不敢看了,生怕招来乌压压一片的鬼,缩在一旁,却又没忍住扒开一根手指,偷偷瞧着沈恪威严熟捻的姿态。
玄奥法咒从沈恪唇角逸出,鬼牌乌光炽盛。阴风呼啸卷起枯叶残枝,发出阵阵如泣如诉的呜咽……
吟诵声骤停,化作一句凛然敕令:
“道蕴天威,复本归灵!”
鬼牌乌光暴涨,如无形漩涡疯狂攫取四周阴气与魂力残片。
但意外出现了。
乌光之中,唯见无数混乱扭曲的光影碎片嘶嚎闪烁,充斥着痛苦与恐惧,竟无法拼凑出半分完整形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饶是沈恪再如何强大,也无法将这团碎成渣的东西拼出一道魂来。
反噬之力骤然袭来,沈恪周身气息剧震,指诀疾变,干脆利落地切断了感应。
山坳重归死寂,只余阴风低咽。
沈恪静立原地,袖中手指稳如磐石。
招魂失败。
此地的魂力,竟已被某种力量彻底撕碎、污染。
斐厌脸上惯有的戏谑之色渐渐褪去。他上前几步,目光掠过沈恪,又投向混沌雾气,似也心生疑惑。
“不对劲……不似寻常魂飞魄散。”他低语,“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清理’过了。”
沈恪声音冰寒:“你此前当真不知?”
斐厌挑眉:“我何必作态?”语气坦荡,不见半分心虚。
沈恪沉默片刻,对魏明道:“此地已无可察。先回。”
魏明还以为是要回地府:“回去?那这案子……”
“明日去官府查探。”沈恪语带深意,“此地异状,非一日之寒。”
斐厌嗤笑:“随你们。这鬼地方待久了折寿。”
三人各怀心思,返途愈发沉闷。
直至远见敛芳城灯火,斐厌才忽地驻足,没头没尾道了一句:
“今日这北氓山,倒是热闹。”
“大人身无长物,想来那卧榻之处也容不下我,就此别过。”
不待回应,他身形一晃,已没入阴影,踪迹杳然。
沈恪望着他消失之处,对犹在发怔的魏明道:“走。”
回到城中,夜已深沉。
二人随意寻了间客栈落脚。
魏明点燃油灯,翻看行囊时瞥见几卷先前未及细阅的文书,便顺手置于案上。
沈恪走近,淡声道:“不必翻了。”
魏明抬头,对上那张清冷无波的面容,心头一虚。
沈恪:“传书,令人将你的佩刀送来。”
“是、是……”魏明晕乎乎地躬身,“卑职失仪,求大人宽宥。”
沈恪嗯了一声:“……若无他事,便去歇息。”
“是。”魏明退去,关上房门。
待魏明离开。
沈恪提笔:查画轴何时现,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