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一回生二回熟。沈恪却不知怎么去面对眼下场景。
交手数十招后,竟一时奈何不了对方。
眼见着幻镜将要涌上来。
沈恪下意识便要凝神抵抗幻境侵袭,却忽觉腕上一紧——一只隔着衣袖仍觉滚烫的手牢牢扣住了他。斐厌分明戴着手套,那灼人的温度却穿透两层布料,烙在他皮肤上。
“松手。”沈恪沉声,试图挣脱。
“不松。”斐厌拒绝,箍得更紧。
他面色苍白如纸,手劲却大得惊人,好像全身的力气都浓缩在这紧扣的五指之间。见挣扎无果,沈恪索性放弃,冷声问道:“你偷走铜镜,给我设下两次陷阱,到底想做什么?”
斐厌不答,只是紧紧盯着他。即便隔着那层模糊视线的屏障,沈恪仍感觉那目光如有实质,锐利得像是要穿透迷障,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尽收眼底。
这审视太过直接,沈恪本能偏过头,试图避开那过于灼人的注视。
斐厌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沙哑:“放心,只要大人陪我看完这场戏,我会给你想要的答案。”
“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沈恪语气冷淡,“更不想知道你所谓的答案。”
“如果是关于铜镜的线索呢?”
除了不知道疯女子是谁送到李寻德府上,另一个最大的疑点,便是这镜子的秘密。斐厌语气笃定,仿佛不知何时又掌握了沈恪所不知的内情,且确信这是他唯一的消息来源。
斐厌道:“镜中世界所经历的一切,你都还记得。”
被他点破,沈恪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斐厌低下头,又轻轻说:“大人就陪我走这一遭,如此,这镜中的秘密也能水落石出。”
看上去是他句句请求,但沈恪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装得一副委屈样。
沈恪心里不知怎么,冒出这一句来。
斐厌催促:“怎样,大人考虑好了吗?”
沈恪思索片刻,抬头道:“好,那我就看看你又设下什么陷阱。”
得到想要的结果,斐厌下意识手指一松,不料沈恪反应极快,反手便扣住他的手腕。
斐厌眉梢轻挑,似有些意外。
两人互相控制住对方,谁也不曾退让。直等到周围再次传来那回忆的潮水,幻境中的世界出现,只是,比之前更加真实。
等沈恪意识到不对劲时,模糊视线里只有斐厌嘴角的那一抹笑意——
“冰糖葫芦欸!卖冰糖葫芦哦!”
叫卖声破开金黄杏叶。秋深市集人声鼎沸,蒸腾白雾里,连馒头香气都带着焦灼。
沈恪穿着一身破布衣服,脚上两只鞋都磨出个洞,他手上拿着印有黑色抓痕的半块馒头,站在墙角处抬头——周围的大人神色匆匆,根本不在意他这个‘小乞丐’。
他手里怎么有个馒头?
疑惑片刻,饥饿感像火烧一样灼着他的胃,但他还有些讲究,小心撕掉有黑色爪印的馒头皮。
慢慢啃了起来。
一小口,很甜。
再一小口,又香又甜。
肚子依旧空落落的,他吃得很慢,很珍惜。快要吃完一半,还剩下不大的一块。
“汪汪——”
脚下突然传来叫声。
他低头看去,一只土黄色的小狗,正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馒头,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它一会儿抬起前爪,一会儿又放下,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声,像是在哀求。
看到沈恪注意到他了,小狗发出更急切的嘤嘤叫。
这狗瘦的只有骨头架子。
沈恪严肃的看着手里的馒头,又看了看狗。
内心天人交战。
过了会,他终于作出决定。
随着小狗嗷呜嗷呜的哀求,他蹲下身,将馒头放在它面前。
狗刁起馒头,一口吞下,尾巴摇得飞快。
“你怎么让一只狗给抢了!”
一个身影猛地冲过来,一脚踢开正吃得欢的小狗。那是个比沈恪高半个头的男孩,浑身脏得看不出原本肤色,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沈恪呆愣,随后手上被塞了指节大点的馒头。
“算了,是这狗太坏,怕狗的人最容易被狗缠上。我再分你一点,不过,你可别又被它抢了。”
沈恪拿着手里的小馒头,不说话。
男孩接着说:“你怎么跑到这来了,现在庙里人多,你长得这么漂亮,一定可以讨到很多东西,咱们快走吧。”
漂亮?讨东西?
男孩语速飞快,沈恪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拽着跑。
他两脏兮兮的,怕冲撞了哪位贵人的眼,男孩一路小心谨慎,穿过吵闹的街市,来到一个金碧辉煌的寺庙前。
周围好几个小孩。
见到男孩把沈恪拉来,立马围过来。
”刘山,你可算来了!“
“新来的,你这又是去哪儿了。”
叽叽喳喳,你推我搡。
原来那男孩叫刘山。
刘山接过一个小孩手里的湿布,将沈恪拽过来,擦干净他脸上的污泥。污泥擦掉,露出一张白皙,且清丽干净的脸。
孩子们“哇”地一声,围得更近了,个个睁大眼睛,像看什么稀罕宝贝。
“让开让开,在这等什么呢?!等我给你们发饭吗?”刘山眉一横,推开那帮小孩。
“刘山,你从哪儿捡来这么漂亮的弟弟,我也想要!”一个小孩痴痴看着沈恪,他眼中没有恶意,纯粹是看到漂亮事物的新奇和羡慕。
他那只脏手就快摸到沈恪的脸。
刘山一把扯开:“要什么要,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还养弟弟呢。”
“散了散了,今天可是菩萨拜神的日子,今天不讨够东西,后面几天又拿绳子勒肚皮?”
听此,刚刚羡慕得很的小孩也不羡慕了,连忙拉着其他小孩往寺庙外的路边跑去。
刘山转过头来:“你别介意,他们没读过书,对你没有恶意。”
说着,又拉着沈恪找了一处显眼且稍微干净的地方乞讨——其他小孩眼巴巴看着这块地,显然这乞讨的地方也是刘山抢的。
沈恪这张脸清丽若莲,眉眼间还带着些可爱稚嫩,一看就知道他母亲疼爱呵护长大。
如今在这乞讨……
如刘山所料。
路过的香客纷纷侧目。见两小孩衣不蔽体,脏兮兮的跪坐在路边——随之而来的就是怜悯和惋惜。
沈恪面无表情跪坐在地。
就见着那些人往这边靠了一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眼见人多起来,刘山跪在他旁边,开始抽噎哀求:“各位菩萨姐姐可怜可怜我们吧,爹没了娘没了,家里也遭了难,我和我弟弟好多天没吃饭了……”
他说得十分顺嘴,倒背如流。加上没喝水,声音嘶哑,说着可怜话时,语气还夹着一丝没吃饱饭的虚弱,叫人一听,就信了一大半。
闻此,一个身着粉裙的年轻女子跟随同的人说了几句后,走过来,端详沈恪片刻,摸了摸他的小脸,道:“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
沈恪看着她,那粉衣女子揉了揉他的脑袋,脸上表情温柔,转而对刘山道:“这孩子看着倒是个伶俐的。小乞丐,我出二两银子,让他到我府上做个书童如何?”
刘山哭声一顿。
犹疑地看了沈恪一眼,随即哭得更凶了:“谢谢姐姐善心。”
“但我这弟弟痴傻,做不了活,只能陪着我乞讨啦,各位菩萨若是可怜我们,就多给我们一些吃的吧。”
小孩子乞讨不能直接说要钱,不然这帮菩萨会觉得小孩子不够纯真,沾了铜臭。
刘山这话说得高明。
话音一落,不止打消了粉衣女子的意愿,连周围年纪稍长的夫人们也不忍去看,那些年轻女子更是眼角一红,连连感叹可惜了。
在这一声声感叹中,刘山一手揣着一兜铜钱,一手提着一篮吃食,更别说最可怜的沈恪。
他周围放了好几篮子的糕点肉菜,手里不光有铜钱,还有几块碎银子。
刘山在一旁看得眼红,帮他把钱和吃的都藏起来。
转而拿袖子擦脸,作出一副感动落泪的模样,拉着沈恪连连鞠躬。
等下一波人来,又是如此。
沈恪:“……”
他看着眼都哭肿了的刘山,想着,他说的也没毛病。
他两个娘亲,一个亲娘,一个养母,都死了……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一瞬间,沈恪突然顿住。
沈恪不会哭,刘山示意他好几次了,得到的依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行吧!
刘山作罢,便让沈恪就保持这神游天外的模样,好让他‘痴傻’的理由站住脚跟。
沈恪依旧不语,他纠结方才脑中突然冒出的一句话,神情有些冷淡。
等到太阳快下山,乞讨的工作终于结束,刘山转头一看沈恪——哦,还是那副样。
刘山见多了这种麻木的,能活就活的表情,可这表情怎么会在一个小孩脸上出现。
便心里泛起嘀咕:这漂亮家伙不会真如他胡扯的那般,是个痴傻儿吧?
“行了,走吧。”这么想着,他面上却无异常,找出藏好的钱和吃的,伸手要拉沈恪起来。
沈恪刚想伸手,看到他手上黑乎乎的,略微迟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也是黑乎乎的——多半之前拽着他跑时,就给他也染上色了。
“哎呀!走啦!”见他迟疑,刘山一把抓过他的手,将沈恪强行拉起来,“这些先给你,你要实在兜不住饿了,就去买点东西,不过可得省着花,马上冬天就要来了,到时候街上都没什么人卖东西的,这又饿又冷的滋味可不好受。”
说着,刘山把一些铜钱都塞到沈恪衣兜里。
这小兜藏得隐秘,拿粗布扯得,面料十分随意,上面却有着密集的针线,似乎缝这个小兜的人十分有耐心。
四五个铜钱放在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刘山自己收走剩下的铜钱,道:“这些我就先替你保管着。”
沈恪点头。
两小孩就这么大包小包的往一条越来越偏僻的路走,路过积灰的桥梁时,刘山顺手从那木桩子上沾了几把灰,转身抹在沈恪脸上。
看着沈恪依旧一副‘痴傻’的表情,刘山干瘦的脸上露出笑容:“说起来,从你昨天来这之后,好像就没说过话?”
“你……是不是这里有些问题?”
他略微迟疑,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沈恪道:“没有。”
“哦!”刘山瞪大了眼,“原来你会说话。”
沈恪轻轻嗯了一声。
此时已经走到一处破庙前。四周阴翳,天亮时,这破庙只让人觉得破旧脏乱,等天一黑,正中间摆放的残缺佛像就显得诡异起来。
那佛像双手在胸前,右手拇指与食指相扣成环,左手轻托右手,似乎十分平静,但此时它一只手断到掌心,另一只只剩两根手指,本来慈眉善目的脸上,落下一些脏污,看上去好像在落泪。
听到庙外的动静,黑乎乎的庙门里偷偷钻出半个脑袋。
月色照亮刘山的面容,不一会,一声稚嫩从庙里跳了出来。
“老大你回来啦!”
随着这声动静,其他小孩也跟着跑了出来,纷纷围在沈恪和刘山四周。
“安静安静!”刘山压低声音,刚想直接进庙,见沈恪站着不动,便将东西都塞到小孩手里。那帮小孩都和沈恪差不多高,连着沈恪手里的东西也一起搬了。
得了东西的小孩们忍着兴奋跑回庙里。
刘山拉着沈恪,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