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判官司殿内,灯火通明。
宽广无尽的大殿内只有书籍卷章。
沈恪一身青衣端坐主位,伏案执笔,眉目间有一丝疲倦。
案几上文书堆积如山,几乎将他淹没。
不知批阅多久,笔锋稍顿,沈恪习惯性抬眼望向悬浮在侧的一截木牍——那是从生死簿上拆下的碎片,上面唯有一点朱砂般的红点,格外醒目。
这红点是个不该出现的标记。
唯有亡者的名讳会完整的,且用朱红色笔墨记入生死簿。
红点之主始终成谜。
这些年来,红点时明时暗。最短相隔数日,最长不过数月,便会再度亮起。
如此命硬的寿数,这般频繁的作死,实属罕见。
时至如今,红点已沉寂月余。看来那位惯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奇人,这回总算消停了。
沈恪莫名的心下稍安,收回视线,正欲继续,却在展开下一卷文书时动作一顿。
偌大的卷面上仅有一句:敛芳女子早夭。
如此简略,又是阴曹司扔来的垃圾。
阴曹司这些年不思进取,反倒变本加厉,隔三差五就将这些含糊其辞的疑难卷宗转手扔来。
文书代表功德,阴曹司肯将文书转交,并非坏事。可这般敷衍了事的文书,一次两次尚可容忍,三番五次地送来,在这素以严谨著称的判官司里,便显得格外刺眼。
沈恪不耐,将这卷文书丢开,吩咐侍立一侧的奉书官:“退回去,信息详尽再报。”
奉书官应了一声,上前拿起那卷文书,动作却有些迟疑,脸上露出犹豫神色。
沈恪见他这般情状,抬眼问道:“怎么?现在连退都不能退了?”
奉书官连忙躬身,斟酌着词句回道:“大人,这文书…小的本打算直接退回。可最近这敛芳,接连出了两件有些蹊跷的事,都与这‘女子早夭’的卷宗或许有些关联,小的…不知当如何处理。”
沈恪示意他继续讲。
奉书官继续禀报:“敛芳近两年,确有不少早夭女子的魂魄未归地府,可此地甚小,本不该有如此多的女子出现,小的便让人去查探了一下。发现近来人间许多女子,为求姻缘,不惜路途遥远,也要赶往敛芳城的一座‘庆云庙’烧香祈福。”
“而这庙里供奉的‘庆云娘娘’,不过是胡扯。”
沈恪抬起头:“意思是说,又有恶鬼惑人,骗食香火?”
“这倒没有。”奉书官答道,“那些女子从庆云庙里出来,并无任何伤亡,气息也无异样。”他面露难色,像是有什么极难启齿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沈恪静静看向他。
奉书官纠结万分,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快步走到殿内一个存放附件的角落,从一个长条形的木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卷起的画轴。
画轴在沈恪面前缓缓展开。
露出其上描绘的人物。
沈恪的目光落在画上。
画中之人,一袭青衣,眉目清冷,面上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模样,眼底却隐隐透出一丝肃杀之气。她面容白皙洁净,没有沈恪脸上那象征阴司神职的繁复鬼纹。
但,除了这点细微的差别——那身清绝孤高的气质,那眉眼鼻唇的轮廓,与沈恪本人,别无二致。
沈恪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淡淡问道:“这画轴,是谁送来的?”
奉书官咽了咽口水,紧张地回道:“回大人,此物…”
“便是那庆云娘娘的画轴。”
“……”
“砰!”
方才那卷破烂文书被猛地砸在地上,滚到角落一隅。
奉书官惊得当即跪伏在地。
各路鬼神在人间均有庙宇。沈恪素来不喜打理此项事务,人间对他的真容更是无从知晓。
不喜打理,不代表能容忍此事。
哪怕是打着他的旗号,立庙塑像,塑得丑些、矮些、胖些、高些、瘦些……哪怕是面目全非,他或许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幅画卷,偏偏画得与他本人一模一样。
又偏偏顶着一个“庆云娘娘”的称号!
沈恪闭了闭眼,又用力揉了揉额角。
四十年前逃逸的恶鬼,至今大半未能缉拿。而人间送来的案卷却与日俱增。沈恪昼夜不休,积压案卷仍不见少。
近几年来,尤甚。
现在又冒出这档子事来。
沈恪道:“是谁画的,又是谁放在那庙里的?”
奉书官小心道:“查探了每一处,均无异常,后又审问了庙里的所有人,那庙宇主持说是偶然捡来,又有人托梦,这才……”
也就是说,这事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
一阵沉默。
沈恪又问:“之前的查探如何,最近人间发生了何事?”
奉书官:“查无异样,也许还是当年的那些恶鬼作祟。”
恶鬼狡诈,善于隐匿行踪,缉捕本非易事。
恰在此时,这桩蹊跷的大案呈递上来……
沈恪略一沉吟,道:“其余文书分发各部处理。”
“此案,我亲自去查。”
奉书官一惊,他那两颗本就不牢固的眼珠子顿时落地,慌慌忙忙往地上一摸,来不及放回眼眶:“是!”
……
“诶!那位大人要亲赴人间了!”
“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殿门外两旁尽是议论。
几位老鬼匆匆忙忙往殿内跑去,穿过重重大门,又穿过重重鬼差,终于到了正大殿。
为首的当即嘶声高呼:“大人三思!”
一听这尖利的声音,沈恪转身看去——
“大人岂能孤身前往!”
“这不合规制!”
“至少需百名仪仗随行!”
……
通往人间的仅一条忘川水路,须经层层审批。沈恪昨日的决定,不过一日工夫,这些老臣便闻风而至。
这些皮肉松垂的老鬼,平日分属判官司与文司殿,素来针尖对麦芒。今日却出奇地一致,坚决反对沈恪独行。
上一回他们这般同进退,还是合伙给他塞了百余个鬼‘夫人’……
沈恪一见着他们,又觉头疼。
尖利老鬼道:“大人,女子早夭无魂,要么被人改了命数,要么被恶鬼吞‘吃’,不论哪种,都表明对方非同小可,此行危矣!”
沈恪:“嗯。”
其他鬼道:“大人多带些人手,也能帮您搜集信息啊!”
沈恪:“……嗯?”
就判官司现在这些人手,若真浩浩荡荡出发,只怕还没踏出地府,风声就已传遍阴阳两界。
还搜集信息?没打草惊蛇就算不错了。
在场都心知肚明。
方才还七嘴八舌的众鬼,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噤声。
倒是有一个声音冒出:“大人,不带百余人,带几个也行啊。”
沈恪看去,是奉书官。
见沈恪目光扫来,他连忙缩了缩脖子,竖起一根手指:“要不……就带一个?”
他急忙补充:“昭文道君说已为您物色了人选,保证懂事、机灵,绝不拖后腿!”
说着便要开始习惯性列举佐证,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眼见要把那小鬼差夸到天上……
沈恪指间微动,一道禁言术落下。
奉书官:“唔唔……”
其他鬼差习以为常,连忙附和:“这也行。”
机灵点的立马道:“大人,我也有人手推荐……”
“我也……”
虽说此行凶险,但以沈恪一司之长的修为,众鬼心知他定能应对自如。这些老鬼无非是想借机安插小辈,混些功德,顺便刷刷脸罢了。
他们的心思,沈恪看得分明。
文司殿首席昭文道君素来稳妥,既已安排,倒可放心。
“不必多言,”他拂袖,“就依此办。”
满殿顿时响起一片失望的唏嘘。老鬼们相互使着眼色——他们可不敢找昭文对峙。
一群鬼又浩浩荡荡退场。
待沈恪到达忘川水旁,一方小舟上已经坐着一个小鬼差,正等着他。
这小鬼差是个黑衣少年,看上去有些稚嫩。
但他低着头,嘴里碎碎念了一句:“祝那缺德鬼下辈子投胎当畜生!”
沈恪轻咳。
小鬼差惊起行礼:"……大人!"
沈恪应了一声,飞身上船。
见此,小鬼差抱着包裹重新坐下,缩在船尾。
忘川水雾弥漫,舟已离岸。
沈恪语气平静:“你叫什么?”
“呃,是、是!小的魏明,前两年就在判官司当值,听候大人差遣……”魏明赶紧报上名号。
"会什么?"
"小的会化形。小的还很好学!大人但有吩咐,赴汤蹈火——"
"好。"
这个“好”字,并非夸赞,而是“知道了,闭嘴”的委婉表达。
魏明瞬间噤声。
这般反应,不是机灵,便是被人提点过。
庆云庙已被搜寻,想来没有其他线索可查。
敛芳再小,也是一个城市,没有具体方位,一时无从下手。
如今人间厉害的修士都入了各大世家的幕帘,不厉害的去小世家,少数散修则创立道观,平日里烧香拜佛,抓点小鬼,护佑一方平安。
道观散修常年与本地异事打交道,最可能知情。
沈恪道:“先去当地道观询问有无异常。”
“哦,是!大人高见!”魏明连忙应和,随即想起什么,补充道,“……这敛芳城内,似乎只有一座白云观。大人,我们就去那儿?”
沈恪闭目养神:“嗯。”
然而,事实证明,沈恪放心得太早了。
沈大人久未踏足人间,而他那号称“靠谱”的随从……没带地图。
敛芳街市上人声鼎沸。
两只鬼缩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沈恪面无表情,看着他身前这位被奉书官夸上天的“机灵鬼”,正伸着脖子,像只没头苍蝇般四处张望。
显然,迷路了。
就在沈恪指诀微抬,准备就地召唤个本地鬼差带路时——
一个小不点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腿上。
低头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发间别着一小枝嫩黄的桂花。
沈恪出手快,将她放好后,小姑娘赶紧把怀里散落的几个梨子抱好,一口脆生生的本地音:“谢谢哥哥!”
心念微动。
沈恪试探着问:“请问,可知去白云观如何走?”
孩童灵净,能见常人所不见之物。
那小姑娘瞅了瞅他,一时怔愣,脸颊飞红。
好不容易回过神:“知,知道的!转过前面那个糖铺子,往山上的小道走,看见插着白云纹青旗的地方就是啦!”
沈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哥哥……你是仙人吗,会法术吗?”小姑娘期期艾艾。
仙人?
沈恪一愣,垂眸:“不是,不过,略通些小术。”
小姑娘眼中霎时一亮。急忙追问:“那、那哥哥能帮我找找清月姐姐吗?她就住在白云观。”
她囫囵着将清月的消息吐了个干净,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了过来。
胆子倒是挺大。
沈恪保证定会帮她转告后。她这才慢慢松开已被揉皱的衣角,提着篮子转身离去。
一旁的小鬼差心情内心如何翻江倒海,沈恪无心理会,只理了理袖子,道:“走吧。”
“是,大人。”魏明连忙跟上。
按那小姑娘所言,那位清月道长时常下山,除妖伏魔,乐于助人。沈恪原以为,这般人物所在的道观,必是一方香火鼎盛之地。
可前往白云观的路上,道旁杂草几近湮没小径,褪色的符纸零星挂在枝头,在风中簌簌作响,不知是哪个年月留下的旧物。
暮色渐合,青瓦白墙的道观出现在眼前,门额上“白云观”三字依稀可辨。
观门虚掩,四周杳无人迹,一派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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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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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冷香寄魂十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