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斗牙王时常会有些微妙地烦躁感。
自从上次斩首行动失利,豹猫领主负伤逃脱后隐匿了起来,西国与豹猫族的战事便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泥淖。面对惯于游击偷袭的敌人,犬族普通妖兵伤亡日增。为此,凌月仙姬已连续两次在军议上直言不讳地斥责了他的战术,更雷厉风行地派遣月犬族人接手了部分诸如后勤补给与战地医护等原属于他的权责。平心而论,那些迅速普及开的补给亭、遮雨棚与急救草药包确实显著提升了前线妖兵的生存境况。斗牙王虽心下承情,却仍不免会因权柄旁落而感到些许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于他小胜归来踏入梅姬的御所时达到了顶峰。
随着战事吃紧,御所原先的驻守妖兵大多被抽调入阵。除却统领红邪鬼外,如今值守此地的尽是些他不曾见过的生面孔。幸而梅姬依然温柔多情,不仅亲自为他卸甲更衣、伺候沐浴,更下厨精心整治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一位绿眸侍女安静布置好宴厅后悄悄退下,斗牙王被梅姬请上了主座。他晃着酒杯、品着美食,含笑聆听着她尚显生涩的琴音与歌喉,只觉得连日征战的疲惫与心中的块垒都要为她尽数抚平。
直到他漫不经心地向梅姬抱怨起军中那些不合传统的变革来。
梅姬的琴音一顿。她沉默片刻后方抬起眼,将声音放得又柔又轻:“……让那些妖力低微的小妖与半妖负责后勤疗伤,是……有何不妥吗?”她斟酌着字词,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与惶恐,“如今大人需要全力应对豹猫领主……让他们在后方尽一份心力,不也算是为西国效忠吗?”
斗牙王缓缓将酒杯搁在案上,像是第一次认识梅姬般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因这沉默而愈发不安,咬着唇的神情逐渐惶恐起来,他眼底的锐利悄然隐去,神色一松恢复了笑容,信手夹起一块盐烧香鱼递到了她的唇边。
“……我有些急躁了。”
随着斗牙王再次出战、红邪鬼轮值外出,御所里只留下了梅姬与她新近提拔的侍女小婵。见人类女子又开始面无表情地沉默自省,小婵指尖微动,运起家传的小妖术悄然隔绝了内外声响,这才轻声开口:“夫人在斗牙王面前为仙姬殿下美言,心意已是昭然。”
梅姬闻言叹了口气,对这单纯的解读报以无奈。她又沉默片刻,将声音压得极低:
“烦请代我禀告仙姬殿下:《常见伤疾图解》一书即将编撰完毕。窃以为,后续医护培训之事或可大胆启用西国境内可信人族,该族心细手巧,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是。”
……
“嗷呜——!”
伴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凄厉哀嚎,豹猫领主庞大的身躯在铁碎牙的刀光中轰然倒地。山呼海啸的欢呼声瞬间响彻了整个战场,西国妖兵如潮水般涌向因失去首领而陷入混乱的豹猫族残部。
给予敌人最后一击的斗牙王却没有像过去每一次胜利后那样化身为白色巨犬亲自带领扫荡战场。他沉默地悬浮于半空中,染血的铠甲在风中散发着孤寂的寒意,锐利的目光穿透了下方沸腾地厮杀,牢牢锁定在那些普通西国妖兵的手臂上。
“老爷!大胜啊!”家臣冥加在他肩头兴奋地蹦跳,“这老猫真是能藏,可终究仍逃不过老爷您的鼻子!这不过两年时间,就被您揪出来宰了!”
斗牙王面无表情伸出两指一按,将聒噪的跳蚤妖“唧”一声捏扁。
冥加“噗”地恢复原形,他揉着脑袋,小心翼翼窥探着主人的神色:“……老爷若是觉得乏了,待会儿……去梅姬夫人那儿松快松快?”
“……”
斗牙王的视线定格在一支依照手臂草环颜色协同作战的小队上,其核心竟是一名身着简陋藤甲、眸色碧绿的半妖少年。他明显并非以武力见长,却被全队默契地护在最中央。
突然间,掩护右翼的犬妖士兵被冷箭射倒。那名半妖少年立刻高声发出指令,整支小队应声变阵,瞬间组成防御圈。少年则迅速蹲下身并解下背后的简易医疗箱,开始为伤员紧急止血。
团结、高效、专业……
……且全然陌生。
斗牙王收回了目光,心底那点胜利后的余温彻底冷却。
“……不必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已彻底一边倒的战场,随即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径直飞向了更远处那座与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的纯粹人类城池。
……
梅姬的二十岁生辰即将到来。
为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整寿,小婵铆足了心力。从御所的装点陈设到生辰宴的食单酒水,事事亲力亲为,甚至为此与讲求规矩效率的红邪鬼争执了两回。此刻,她正挽着袖子指挥几名怯怯的半妖与人类侍女擦拭着新漆的廊柱,言语间的蓬勃生机几乎要溢满庭院。
梅姬端坐于廊下阴影处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手中轻摇的桧扇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红邪鬼虽因与小婵的龃龉而板着脸,办起正事却毫不含糊。她亲自押送着一批格外丰厚的生辰贺礼归来,并带来了一个更让梅姬在意的消息:
“大人有口信给您:您生辰当日,他必准时出席。”
桧扇的摇动一顿,梅姬从扇后抬起的眼睛滟滟生辉。可那光芒只璀璨了一瞬便黯淡下去,化作了一声落寞的叹息:“……有劳阁下传讯。大人他……确实是许久未曾莅临了。”
红邪鬼沉默了片刻,才有些干巴巴地劝慰道:“……大人心中,始终是记挂着您的。”
梅姬闻言,对她露出一个淡而柔和的微笑,示意小婵为风尘仆仆的女妖将奉茶。待红邪鬼饮尽盏中清茶,她才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地期待:“既然如此……便请阁下代梅姬回禀大人:梅姬,静候驾临,期盼至极。”
……
梅姬二十岁生辰当日,御所被装点得美轮美奂。
天光微亮,小婵便指挥着侍女们将最新鲜的时令花卉点缀于廊下庭前。正厅膳桌上,精致的器皿里盛放着按照斗牙王口味精心调制的佳肴,美酒已斟满昂贵的瓷盏,各色香气在空气中完美交融。梅姬身着斗牙王所赐的那件华美梅花纹袿衣,云鬓玉颜,容光慑人。她端坐于主位之侧,从日出等到正午,又从正午等到日暮。
御所内所有妖怪、半妖与人类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审视……而梅姬的唇角噙着一抹温婉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背脊始终挺得笔直。
夜色彻底笼罩庭院时,一点微弱的妖力由远及近波动而来。跳蚤妖冥加气喘吁吁地跳过门槛,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狼狈地滚到梅姬脚边。
“夫、夫人……”冥加的声音因紧张而更显尖细,他不敢抬头看梅姬的脸,磕磕绊绊道:“老爷……老爷他今日在城外偶遇人类城主之女十六夜公主……她遭受妖魔袭击,老爷他出手相救。但、但过程有些波折,十六夜公主受了惊吓,老爷需得安抚她……今日,今日实在是……无法前来赴宴了……”
满座皆静。
一片死寂中,梅姬极其缓慢地垂下了眼睫,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在华美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她哭了。
哭得寂静无声,却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动容。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模样,小婵死死咬紧了下唇,红邪鬼则下意识上前半步。
在全御所的注视下,梅姬抬起颤抖的手用袖角轻轻拭去眼角泪痕。再次抬起脸时,她的笑容温婉依旧,看着却格外令人心碎。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沙哑而清晰,“大人是西国的支柱,须得救人性命,护佑一方。自是比我这小小的生辰宴……要重要得多。”
见冥加神情越发不忍,她甚至对着他微微颔首,含笑平静道:“有劳冥加老爷转告大人:梅姬……一切安好,请他不必挂心。”
冥加难堪地离开了。
小婵指挥着侍女们沉默地收拾着未动一口的宴席,时不时瞥向梅姬紧闭的房门,眼中充满了担忧与不平。
室内,梅姬独自坐在镜前。镜中映出的脸依旧美得惊心,却再无一丝宴席上落泪的脆弱与哀戚。她轻轻抚过身上那件斗牙王所赐的梅花纹袿衣,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舍弃的工具。
“十六夜……公主……”
她无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唇边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