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牙王初次见到梅姬时她尚未及笄,还只是西国边陲一处小村落里的候补巫女。当他莅临村中的简陋神社时,她勤恳跟在主事巫女的身后。在主事巫女因恐惧而动作凝滞时默然补位,恭敬将村里最好的米糕奉上,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即断。
“请用,大人。”
斗牙王方才在巡视过程中斩杀了犯境的飞蛾精,周身血煞之气未散。他晃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人群里那个格外镇定的少女。她似乎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丝毫没发现自己的谦恭在一众恐惧得都快汗流浃背的村民里是何等显眼。
他于是随意捻起一块米糕,意思意思下了肚。不料咀嚼几下后,大妖怪金色的眼眸微微一眯,“……这是谁做的?”
“……是她、是她!”大妖怪的威势非同小可,只一眼,村长的女儿便吓得哭出声来,颤抖着指向抿紧嘴唇沉默不语的少女。她随即被父亲打了一记耳光,搡到后面。主事巫女则缓缓上前,深深俯首跪在他的面前,“大人……梅她……绝非有意冒犯……恳请您宽恕。”
“……我有说过要惩罚她吗?”斗牙王有些无奈地看着一脸决绝仿佛即将壮烈的主事巫女与咬紧了下唇的梅,又捻起一块米糕品尝起来,“手艺不错。”
“……承蒙大人谬赞,梅愧不敢当。”梅垂着眼眸上前再次行礼。斗牙王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类言语中那含蓄的机锋,不禁失笑。他吃完手中的米糕,对在门外候命的手下齐天道:“你先回去禀告凌月,我今夜在此村留宿。”
“是!”忠心的手下领命而去,村长与几位村老交换了眼神,惊畏之余还有几分窃喜——斗牙王愿意留宿,其残留的妖气足以威慑周边妖魔一年之久,对这小村落而言实在是莫大的保障。他随即望向主事巫女,见她已不动声色地将梅重新护在身后,苍老的男人嗫嚅几句,最终把心一横,陪着小心道:“……那么,请容许我等设宴为大人洗尘。”
“不必。”这村子实在太小,贫瘠到斗牙王一嗅便知底细。他笑着指了指梅,干脆道:“你留下,将制糕的方子说与我听便好。”
“……是。”
“你似乎不怕我?”
“……大人希望我害怕您吗?”
听到这句话后斗牙王微微坐直了身,将酒盏递给了梅。待她为自己斟上酒,他抿酒的过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虽然还未彻底长开,但少女的眉眼黑润明丽,已可见未来的美人模样,看起来与这小村庄里面色黧黑、为生计所困的普通村民格外不同。咽下口中的酒,大妖怪继续道:
“倒也不是。”
他敲了敲盛放米糕的粗糙陶盘,“这糕饼里的蜂蜜来得不寻常。西国这片地界,能产这等花蜜的蜂妖性子可不算温顺。你一个人类女孩,又是如何换来的?”
“回大人,是用树脂与米酿换的。”梅姬的声音四平八稳,“它们的蜂巢曾遭受风雨,既缺食物、又缺巢基稳固材料。我帮它们寻来了……便做成了交易。”
“交易?”这个词从一个弱小人类口中说出,对象还是妖类,着实令斗牙王感到新鲜,“你不怕它们翻脸不认人,直接抢了你的材料甚至伤害你?”
梅姬垂下眼帘,“最初是怕的。但转念一想,它们若真想用强,我毫无反抗之力。既然选择了交易,便要守信。妖类……也并非全是不讲道理之辈。至少在生存之事上,有些妖要比人更重承诺。”
斗牙王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后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守信……互利……比起许多叫嚣着要除妖的所谓勇士,你倒更懂得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
“你的米糕和这番话值得一份回报……这样吧。”他放下酒盏,目光扫过这简陋的神社,最终落回她身上,“今后我的巡视路线会将此村纳入其中。只要我斗牙王仍在西国一日,便可保此地不受大妖侵扰。”
梅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她微微动容,随即伏身行了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为郑重的礼:
“梅谨代表全村谢过大人恩德。”
……
“梅,斗牙王大人来了。”
“梅,斗牙王大人又来了。”
“梅,斗牙王大人……”
随着斗牙王的巡视日益频繁,殷勤的村人扩建了神社并翻新了所有屋舍,更集全村之财委托游商为她捎回了一件新和服。是夜,当斗牙王再度踏入神社庭院时,几乎未能立刻认出那位着盛装向他恭敬行礼的少女。
“……绯色很衬你。”望着起身后更显身姿窈窕的少女,大妖怪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神,“突然如此盛装,是快要到什么人类重要的节日了吗?”
“回大人,”不同于着物难得的华美,梅的脸上未施粉黛,甚至连廉价的口脂都未曾点染,“只是我的生辰罢了,不足挂齿。”
“……你多大了?”斗牙王忽然问道。
“十五。”
“及笄之年了啊……”斗牙王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颌,端详着这个难得与他心意相通的人类少女,“在此稍候。”
神社后院内妖风骤然大作,斗牙王转瞬没了身影。拉门被轻轻推开一线,主事巫女眼中满含忧虑。梅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摇了摇头。
看着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一如既往的沉静面容,老巫女的眼中泛起痛惜,“……梅,若你不愿……”
“不必了,婆婆。”在望向老妇人时,梅的眼神柔和了几分,“村长他们亦有难处,小丽事后也曾向我痛哭忏悔过……村人们待我,始终是好的。”
“只是,想要以弱质之身依傍强者,有些代价……总是绕不开的。”
斗牙王归来时,手中多了一只精致的木匣。他含笑将木匣递过,示意她开启。
匣中是一件绣着精美梅花纹样的丝绸袿衣并一套完整的钗簪与妆奁。梅凝视片刻,再抬眼时,眸中的欣喜与羞赧柔柔漾动:
“大人……”
“去换上。”斗牙王倚着自己蓬松的尾巴坐回室内,将烛火移到面前。当梅再度现身时,他单手支颐于膝上,目光深邃,轻笑道:
“艳色果然更适合你。”
“……多谢大人赞誉。”头一次于斗牙王面前披散着长发的梅轻轻抿了抿点染胭脂的唇。斗牙王招手示意她上前。待少女略显生涩曳着衣摆膝行至自己面前时,他眼神灼灼,由衷赞美道:“看起来与那些大城池的姬君简直没有两样啊。”
梅没有应声,只是含羞垂首,唇角浅笑盈盈。
她的下颌被温热指节轻轻托起。斗牙王深深望入她的眼中,几缕银白发丝垂落,拂过她的面颊,“从今往后……我便唤你‘梅姬’,如何?”
“……谢大人赐名。”梅顺从地垂下了眼眸,让斗牙王看不清她眼底的真实。人类少女依恋地用侧脸轻蹭他宽大的手掌,“只是此名华贵,我恐怕当不起。”
斗牙王感受到掌中细腻的温热与微弱的回避。这份欲拒还迎的谦卑,反而取悦了他。
“我说你当得起,你便当得起。”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她终于抬起了眼睛,眸中潋滟的水光恰到好处,仿佛因这罕见的优渥恩典而无比动容,“梅姬……谨记大人恩典。”
……
在梅成为梅姬之后,她所受的供养便截然不同了。
村后密林深处,悄无声息伫立起一座精美的小御所,由红邪鬼负责统领斗牙王麾下的妖怪每周按例运送物资。梅姬自此不必再像普通村民那样从事辛苦的劳作,只需等待着斗牙王每一次兴之所至的驾临即可。
据沉默的妖怪随从观察,斗牙王对她与对待凌月仙姬完全不同。无论来时带着多少戾气,只要与梅姬说上片刻话,他眉宇间的郁结便会消散。而此之后,他便常常揽着她低声说些体己话再相携入帷,可谓是宠爱至极了。
……但这位名分未定的梅姬夫人,似乎并未如外人所想象的那般欢欣。
“哐当!”
院落的大门被妖风猛地掀开,正在内室伏案抄写着什么的梅姬迅速将一方薄绢藏入妆奁。当斗牙王携着一身低气压步入室内时,他的解语花已盈盈拜倒:
“大人晚安。”
她抬起脸,眉眼温顺,声音清柔:“我这几日新制了蜂蜜酥酪,大人可愿赏光尝尝?”
在凌月仙姬处吃了一肚子窝囊气的斗牙王到底不忍真对自己这柔弱的人类外室发作。他仍然黑着脸,直到梅姬怯怯上前牵住他的袖角,他才顺势在主位上坐下。
“……凌月近来言语愈发尖锐了。”大妖怪就着浓茶连吃四块点心才缓过情绪,“我向她阐述新政构想,她竟斥我心态软弱失了霸主气魄……这是何意?”
“仙姬殿下……或许并非此意。” 梅姬若有所思地为斗牙王按肩,“您之前提过,殿下近来心绪不宁,常感疲乏,可是如此?”
“嗯。” 斗牙王将空杯往前一推,梅姬便执壶为他斟满。
“……许是梅姬多言了,” 她垂眸放轻声音,“但或许不久后,我便该向大人与殿下……道一声‘弄璋之喜’了。”
与凌月成婚近百年仍未有后裔,曾为此深怀隐忧的斗牙王蓦然抬头,“此话当真?!”
被大妖威压迫得面色陡然白了几分的梅姬快速调整好呼吸,轻声笑道:“大人何不亲自前往殿下的居所求证?正好借此机会与殿下重归于好……”见斗牙王仍在踌躇,她适时补充道:“毕竟王与后若长久不睦,总会动摇国本。”
“……罢了,那便再听你一次。”斗牙王下定决心霍然起身,敷衍地拍拍梅姬的手后便御风而起。梅姬静立廊下默默看着他腾空离去的背影,眼中的羡慕逐渐被决绝取代。
斗牙王再临御所已是两月之后。
“梅姬!梅姬!”向来在情事之外持重有度的斗牙王如旋风般冲进殿中,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你说得对!西国……西国终于后继有嗣了!……梅姬?”
庭院深处,红邪鬼自阴影中悄然显现,俯身禀报:“大人,梅姬夫人……此刻正在村中。”
“……她近来常去?”斗牙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大人,这是第二次。”
“带路。”
“是。”
御风而行时,斗牙王胸中翻涌着某种被冒犯的愠怒。然而当他悬立于神社上空看清殿内情形后,满腔火气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愕然——跪坐在沙盘前的梅姬正引导着几个村中幼童以指划沙,于沙盘上徐徐成型的,竟是妖怪们在修炼时最为基础的吐纳运气图。
“……大人!”梅姬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在看到斗牙王复杂神情的那一刻,手中树枝应声落地。孩子们吓得瞬间跪伏在她身后,小小的身躯瑟瑟发抖。
斗牙王沉默地凝视着她,直到梅姬的眼中慢慢泛起泪光,他才终于没能忍住,“噗嗤!”
听到大妖怪这道忍俊不禁的笑声,梅姬的眼泪还在发红的眼圈里打着转,指甲已无声掐进了掌心里。孩子们却齐齐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抬眼窥探他的神情。
“都退下吧。”斗牙王随意地挥了挥手。待孩子们如蒙大赦般逃离神社,他才含笑对着沉默不语的梅姬道:
“梅姬,我要有儿子了。”
“……谨为大人与仙姬殿下道贺。”梅姬盈盈下拜,以最标准的礼仪深深俯首。与她欣喜的声线截然相反,那张藏在广袖后的脸上唯余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