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光从百叶窗缝里落进来,被切成一截截纤细的亮线,落在杂乱的工位之间。灰尘在光里无声飘浮,像无处安放的念头。林时柚坐在会议桌最尽头,那张旧木桌边缘已经被磨得发白,她背挺得笔直,两肩微微发紧。
指尖扣住桌角的地方,指节因用力泛白。
桌子对面,陆迢川正在翻看她的BP。
整个办公室静得诡异。三十平米不到的空间里,四五个人对着电脑,仿佛都在等待一个他们不明说的结果。键盘敲击声不知不觉慢下来,连外面走廊有人拖着纸箱经过的声响,都被这堵空气磨得变得很远。
空调嗡嗡作响,声音被放大,像是一根紧绷的弦。
陆迢川低头,视线在纸页之间移动。
他不是匆忙地翻,也没有任何“找茬”的急切。他看得像是在对待一项无关情绪的工作:冷静、逻辑、沉稳,甚至略带一种抽离的审视。
从他坐下那一刻起,林时柚就意识到:
这个男人,不适合来他们这种穷困潦倒的小公司面试。
她用过的每个自由咨询顾问,不是急着证明价值,就是急着写方案向团队兜售焦虑。而他——安静、冷得几乎让人觉得残忍。他像某种高度上已经看过无数项目起落的观察者,带着惊人的耐心和无情的精准。
第一分钟,他略过前言与行业背景。
那是她昨晚还在修改的部分,用词热烈,试图让BP看起来有“行业洞察”。可他几乎没有停顿。
第二分钟,他停在增长模型那页。
那一页彩色箭头与数字是他们团队连续三个通宵赶出来的成果。她看着他指尖沿着转化路径若有若无地移动,像在脑中默算着什么。
第三分钟,他翻到成本结构。
那部分是她最不愿被谈及的——凌乱的成本拆分、被美化的毛利曲线、以及基于理想世界构建出来的预测表格。
三分钟到了。
他轻轻合上BP。
那一刻,林时柚胸腔里整个呼吸都像被压住。那声合上的轻响,在她心底却像一口棺材盖落下,把她这一年来所有挣扎、祈愿、疲惫,以及她一直强撑着的那点自尊,一并压进了黑暗里。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涩:
“怎么样?”
空气停了半拍。陆迢川安静垂眸,指尖仍落在封皮之上,像是在从另一个维度重新审视一遍这家公司。
他的沉默,比否定更让人心脏揪紧。
终于,他开口:“你想从哪里听?”语气淡得像一杯冷水。“好听的,还是有用的。”
林时柚吸了一口气:“有好听的吗?”
他轻轻点头:“你的PPT,比不少早期创始人的好看。”
说不出夸,也说不上侮辱。
就是事实,冷静得几乎失礼。
她嘴角动了动,笑意淡得几乎不存在。他再次翻开BP,指向第一页的定位。
纸页上的几个字格外清晰——
本地生活服务中小商家经营系统。
这是她创业的核心项目。一个她从毕业后的第一天起,就咬着牙坚持想做的东西。
——一个真正为“小店”设计的经营系统。
不是大平台的功能缩减版,不是为了做销售而生硬拼接的工具。
而是能帮助街边小店活下去的,能让他们拥有自己顾客、自己数据、自己会员体系的系统。
初始产品设计很简单:
【预约管理 会员卡系统 基础数据分析 营销工具。】
但她想做的远不止工具。
她想做的是——
让小商家有能力经营,而不是每天焦虑着等待被流量平台分发。
她知道这个行业痛在哪,她曾在某个连锁品牌担任运营经理,看着无数街口小店因为不会经营而关门,看着他们被流量平台压得喘不过气。
她想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一点点。
陆迢川的指尖,正落在“目标人群:本地生活服务中小商家”那一行。
“问题不在于不对。”
他淡淡开口,“在于太大。”
简单三个字,却像一柄缓慢压下的钝刀。
“你们写的是‘中小商家’,但实际上你们真正能触达的,只是其中极窄的一小部分。”
他落笔,在边缘空白处写下一行:
被连锁挤压、强依赖口碑、无力自建系统,却愿意为经营工具付费的小型店铺。
那一行字,精准得刺目。
林时柚屏住呼吸。她不是没想做细分。只是当一个巨大行业摆在面前,人总想把能写的全写进去,以为那叫“空间”。
“你不确定你在帮谁。”
陆迢川抬眼看她。
“你就永远不确定,你要怎么帮。”
他讲这句话时,像医生在告知一个病人:你不是病得不重,你是病得不准。
他翻到增长模型那一页。
五彩箭头在纸上交错,看上去专业又复杂。
可在他说出那句评价前,她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安——仿佛某种她一直躲避的结论正在逼近。
他抬手,将这页纸微微往前推,像推给她看清楚:
“这一页,你花了很多时间。”
他停顿两秒,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纸张。
“但它是错的。”
林时柚喉咙一紧。
他继续道:“增长模型的前提是——你要写下那些你能控制的东西。”
他手指从一条箭头滑向另一条:
“平台流量,你不控制。”
“自发口碑,你不控制。”
“竞品行为,你更不可能控制。”
最后,他把手从那页纸上收回来:
“所以这不是增长模型。
这是——许愿清单。”
那几个字落下,让她整个人微微晃了一下。彩色箭头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根根薄弱的气泡线,只要轻轻碰一下,就会破。
他抽出一张白纸,几笔画了三个圈:
【新客、一次性客、长期客单高的老客】
简单的结构,却像一块真正的基石。
“复购,是你唯一真正能施力的地方。”
他说,“而你们的系统里,压根没有复购策略。”
他看着那张纸:“你们做的是一套顺手的工具,但不是能让一家店活下去的系统。”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好用,却可有可无。”
这八个字像重锤砸在她后脑,让她喉头发涩。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无数小店可以用Excel、用纸笔、用员工记忆……
而她辛苦构建的系统,在他们眼里,可能只是“有就用,用不到就弃”的选择。
空气变得更热。
他继续向后翻成本结构那页。
“4:3:3 的人力配比,撑不过半年。”
他写下数字,“你们现在的客单价和毛利率,只能撑起两个岗位,而不是三个部门。”
林时柚手心冒汗。
深夜修改Excel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涌回。
她曾调高回款速度、调低成本、调高复购率,试图让现金流那栏不在半年后归零。
但最终结论始终不变——
他们会死。
她知道,也不敢承认。
陆迢川继续道:“你现在把所有希望压在那个连锁客户上。”
那是他们公司目前最大的客户,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客户愿意续约,他们就能再活三个月;不续约,他们下个月就发不起工资。
她没有说话。
“单一大客户依赖,是早期公司最致命的毒瘤。”
他的指尖轻敲桌面,“一旦对方转身,你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
他说这些时,没有残忍的语气。
像是在陈述一个被无数失败创业者验证过的自然规律。
“所以,”他轻轻合上BP,“你不是缺一个运营顾问。”
林时柚抬起头。
“你是——从一开始就站错了位置。”
那句话落下,她整个人像被掀开覆在心口的最后一层遮布。
她忽然意识到——
这一年来所有做过的努力,所有坚持、所有熬夜修改的流程图、所有跑客户磨出来的经验……
也许从一开始,就踩在一条偏离方向的路上。
如果失败,那不是努力不够,而是方向本身错了。
这比失败更可怕。
空气挤压着她的胸腔,让她觉得每一次呼吸都疼。
她曾把创业当作一段“艰难但正确的旅程”。
可眼前这个男人仅用三分钟拆解,就让她第一次怀疑:
也许她连“正确”的起点都没触到过。
“那……我们还有救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从心底被硬生生挤出来。
陆迢川抬眼。
他的目光仍旧冷静,却不再是评估项目那种抽离的冷意。
深处像闪过一瞬非常微弱的、人性化的、近乎温柔的东西。
可那光很快又被他收回。
“你算是有一点运气。”他说。
林时柚苦涩地笑:“看不出来。”
“你至少知道行业哪里痛。”陆迢川说,“你只是不会用对的方法止血。”
他声音低,却像轻轻钉进她心底每一寸软弱:
“你踩过够多的坑了。剩下的,要么死……要么学会走路。”
林时柚垂下眼,视线落在BP封皮上。
那是她把赔偿金和积蓄全压进去打造的项目,是她辞职后的所有希望与倔强。
她沉默了很久。
很多时候,她愿意冲锋、愿意硬扛、愿意孤身一人去面对死亡线,可她从没想过——
有人会愿意帮她把方向重新扶正。
“问题拆完了。”
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重建。”
他转身前,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停顿了一下。
林时柚追问:“条件呢?”
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在项目濒死时无偿伸手。
尤其是像陆迢川这样的人——
逻辑严谨、思维冷静到近乎残忍,他身上不属于“随便试试”的气质。
不是投资人,不像顾问,更不像普通求职者。她第一次对这个男人产生强烈的好奇。
他的背景,他的履历,他为什么来这种小公司应聘……所有被她压下的疑问,在这一刻全浮上来。
陆迢川的唇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抑制住某种情绪。
“条件以后再谈。”
他转身离开会议桌,光从百叶窗落在他半边侧脸,线条清晰得像被刻出来。
那一瞬间,林时柚突然意识到——
自己似乎正在踏进某个看不见全貌的棋局。
而落在棋盘上的第一枚子,是她递给他的那份BP。
他拆毁了它。
也许,也会用他的方式……重建它。
林时柚握紧纸张,心里有某种久违的、挟着痛意的热慢慢涌上来。
那不是希望。也不是倔强。
更像是——
她终于看到了一条真正可能活下去的路。
尽管那条路,是由一个她完全看不透的男人指出来的。
林时柚静静坐着,手心被指甲压出几条深深的痕。
她突然明白——
她已经被这个男人带进了一场她看不见全貌的局。
而那场局的起点,是他拆开她的BP,也拆开了她所有不敢直视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