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鬼哭渊”,是一处终年弥漫着瘴气、怪石嶙峋如恶鬼哀嚎的绝地。能从这里活着走出来的,便是“无名者”中的佼佼者。
那一年的试炼,残酷到了极致。参与者需在限定时间内,穿越布满天然陷阱与人为杀机的深渊,并夺取一面特定的令牌。苏暮雨与苏昌河,这两个名字在最初并未被任何人放在一起讨论。
苏暮雨凭借的是其精妙绝伦、已初具大家风范的剑法与冷静到可怕的判断力。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总能以最省力的方式避开危险,或以最精准的一击解决对手。
而苏昌河,则完全相反。他如同在泥泞与血污中挣扎出来的野狼,手段狠辣刁钻,那手源自江浸月启蒙、却被他运用到杀戮中的“寸指剑”诡谲难防,常常在对手意想不到的角度给出致命一击。他更擅长利用环境,甚至引诱他人互斗,自己坐收渔利。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试炼的最后阶段。苏暮雨率先找到了令牌,却被另外三名最强的“无名者”联手围堵在一处绝壁。他剑法虽高,但以一敌三,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就在一把淬毒的短剑即将刺入苏暮雨后心之际,一柄匕首破空而来,精准地打偏了短剑。“啧,三个人打一个,暗河现在都这么不讲规矩了么?”苏昌河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响起。他斜倚在一块岩石上,手里把玩着另一把匕首,姿态轻松,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好戏。
那三人一愣,其中一人厉声道:“苏昌河,少管闲事!令牌我们到手后平分!”
苏昌河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暗的渊底显得有些森然:“平分?我对令牌没兴趣。”他目光转向浑身紧绷、持剑戒备的苏暮雨,“我只是觉得,他比较顺眼。”
战斗瞬间爆发。苏昌河的加入,彻底改变了战局。他的打法与苏暮雨的严谨截然不同,充满了诡变与出其不意。寸指剑专破护体真气,转匕首的手法格挡、突袭无所不用其极。更可怕的是,两人明明毫无默契,却在战斗中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互补。苏暮雨的剑构筑起坚实的防御与正面压力,而苏昌河则像一条致命的毒蛇,游走在侧,每一次出手都直指要害。
最终,那三名“无名者”两死一重伤逃遁。
苏暮雨持剑而立,微微喘息,看着收起步走上前来的苏昌河,沉默片刻,道:“为何帮我?”
苏昌河捡起地上那枚沾染了血迹的令牌,随手抛给苏暮雨,漫不经心地说:“都说了,看你顺眼。”他走到苏暮雨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玩味,“而且,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
从鬼哭渊并肩走出的那一刻,“苏暮雨与苏昌河”便成了暗河新一代中,最令人忌惮也最看不懂的搭档。一个沉默如影,一个玩世不恭如风,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第二节:药香与血腥的重逢
一次高难度的任务,目标人物身边有高手护卫。激战中,苏暮雨为了给苏昌河创造必杀一击的机会,硬生生承受了对方高手一掌,虽成功击杀目标,但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阴寒掌力侵入经脉。
任务完成后,两人寻了一处偏僻的、由暗河控制的据点休整。这据点表面是一家经营不善的野店,掩藏在荒凉的山道旁。
苏暮雨盘坐在榻上运功疗伤,脸色苍白,眉宇间凝结着痛苦之色。那阴寒掌力极为顽固,以他的内力,竟难以尽数逼出。
苏昌河靠在窗边,手里习惯性地转着匕首,看着苏暮雨的样子,啧了一声:“我说暮雨,你这硬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你死活了啊。”语气虽是调侃,但目光却时不时扫过苏暮雨的状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门外。
两人瞬间警惕。苏昌河匕首隐入袖中,眼神锐利如鹰。苏暮雨也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手按上了身边的剑。
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身影逆着门外黯淡的天光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月白与浅青交织的衣裙,背着一个半旧的药箱,周身仿佛带着山间清泉与草药混合的淡淡香气。她的容颜清丽绝伦,气质空灵澄澈,与这破败野店、与两人身上未散的血腥气格格不入。
正是游历行医至此,察觉到此地有异常阴寒气息的江浸月。
“路过此地,感知到有阴寒掌力肆虐,伤者若不及早疏导,恐损及经脉根本。”她的声音平静,如同玉石轻叩,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苏暮雨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刹那,整个人如遭雷击。即使多年未见,他也能一眼认出,这就是他魂牵梦萦的“浸月”!他几乎是本能地垂下了眼眸,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不敢让她看到自己此刻隐藏在阴影下的、属于暗河杀手的眼神。他放在剑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而苏昌河,在最初的惊愕之后,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那光芒被一层复杂难言的情绪所覆盖——有狂喜,有怀念,有自惭形秽,但最终,都化为了他惯有的、玩世不恭的面具。
“哟?”苏昌河率先开口,他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江浸月大部分看向苏暮雨的视线,脸上堆起懒洋洋的笑意,“哪来的仙子,误入我们这穷山恶水了?我们兄弟只是小伤,不敢劳烦仙子大驾。”
江浸月的目光掠过苏昌河,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这张脸,依稀有些熟悉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处藏着的某些东西,让她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但她并未深想,只是觉得这少年言语轻浮,却并无太多恶意。
“医者本分而已。”她语气依旧清淡,目光越过苏昌河,看向他身后榻上低着头的苏暮雨,“这位公子的伤势,耽搁不得。”
苏昌河见她目光落在苏暮雨身上,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烦躁,他侧身让开,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调侃:“说的是,说的是。我这位兄弟啊,面皮薄,性子闷,受了伤也不吭声,可愁死我了。仙子你快给他看看,最好能开副药,治治他这闷葫芦的毛病。”
江浸月没有理会他的调笑,径直走到榻边。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苏暮雨身上散逸出的紊乱气息和那股阴寒之力。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准备搭上他的腕脉。
就在这时,苏暮雨猛地将手缩回,避开了她的触碰。他依旧低着头,声音沙哑低沉:“不必……劳烦。”
江浸月的手停在半空,微微一怔。她行医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抗拒治疗的伤者。
苏昌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股无名火更盛。他清楚苏暮雨为何躲避,正因为清楚,才更加不是滋味。他走到江浸月身边,几乎是挨着她的肩膀,笑嘻嘻地对苏暮雨说:“暮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仙子好心救你,你怎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他又转向江浸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炫耀?“仙子莫怪,我这兄弟啊,从小就这样,跟个锯嘴葫芦似的,除了我,都没人愿意跟他搭伙。是吧,暮雨?”
他最后一句话,是冲着苏暮雨说的,带着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建立在共同经历之上的熟稔。
苏暮雨紧绷着下颌,没有回应。他能感受到苏昌河离江浸月极近,那姿态近乎一种宣告。他能闻到江浸月身上传来的、记忆中的淡淡药香,也能闻到苏昌河身上未散的血腥与尘土气。两种气息交织,让他心乱如麻。
江浸月微微蹙眉,对苏昌河过于靠近的姿态感到些许不适,但医者的责任心让她保持了耐心。“公子,若信得过,请容我一观。此寒毒拖延愈久,愈难根除。”
最终,在江浸月平静而坚持的目光下,在苏昌河那看似调侃实则步步紧逼的注视下,苏暮雨极其缓慢地,重新将手腕伸了出来。
江浸月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脉搏。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灼热而紊乱的脉搏时,苏暮雨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
第三节:沉默、调侃与暗涌的醋海
房间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江浸月专注地诊脉,感受着那阴寒掌力在苏暮雨经脉中肆虐的情况。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这掌力比她想得更阴毒。
苏昌河则抱臂站在一旁,目光在江浸月和苏暮雨之间来回逡巡。他看着江浸月专注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无一不与他记忆中的“小月亮”重合,只是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清冷与风韵。他的心绪难以平静。
为了打破这让他心烦意乱的沉默,也为了吸引江浸月的注意,他再次开口,语气更加轻佻:
“仙子,你看我兄弟这伤,严重不?不会留下什么病根,以后影响娶媳妇吧?”“说起来,仙子这般人物,怎么会独自到这荒郊野岭来行医?莫非是哪个隐世高人的弟子?”“仙子你这医术真是神了,光靠摸脉就能知道这么多?比我们暗……咳咳,比我们见过的那些郎中强多了。”
他喋喋不休,试图用语言填补三人之间那巨大的、沉默的鸿沟。
江浸月终于被他吵得有些无奈,抬起眼,清冷的目光扫过他:“公子,请安静片刻。诊脉需静心。”
苏昌河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一滞,那眼神……太像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闭了嘴,但没过多久,他又忍不住。尤其是看到江浸月拿出银针,准备为苏暮雨施针,手指即将触碰到苏暮雨的穴道时,一种强烈的、名为“嫉妒”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他忽然笑道:“暮雨,你小子运气真好。受了点小伤,就有这么漂亮的仙子亲自为你施针。我可告诉你,待会儿不许喊疼,别在仙子面前丢了我们暗河的脸。”
他刻意点出了“暗河”二字,目光紧紧盯着江浸月,想从她脸上看到惊愕、恐惧或者厌恶。任何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听到“暗河”二字,都该是那种反应。
然而,江浸月只是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了苏昌河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寻常的门派名字。然后,她继续专注于手中的银针,精准地刺入苏暮雨的穴道。
她的平静,让苏昌河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同时也让他更加确信——她就是他的“小月亮”,那个眼中只有“病人”,而无所谓正邪的江浸月。
苏暮雨则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他感受着银针入体带来的细微刺痛和随之而来的、温和疏导的内息,这感觉熟悉而遥远。他听着苏昌河那些充满试探与醋意的话语,心中一片冰冷的苦涩。他不能相认,不能回应,只能将一切情绪埋藏在沉默的面具之下。
第四节:习惯与旧忆的刺痛
施针的过程需要一段时间。江浸月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静静等待,目光偶尔会扫过房间。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苏昌河无意识转动匕首的手指上。那手法,流畅而熟悉,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她记忆中教给那个万花谷少年的一模一样。
她的眼神微微一动,再次看向苏昌河那张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试图从那轻浮的表象下,找出更多熟悉的痕迹。
苏昌河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心中一跳,转匕首的动作下意识地停住了。他扯了扯嘴角:“怎么了仙子?对我这玩匕首的手法感兴趣?想学吗?我教你啊。”
江浸月缓缓摇头,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苏昌河的心湖:“只是想起一位故人。他小时,我也曾教过他类似的手法,用以活络指掌。”
苏昌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故人!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她记得!她竟然还记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故人就是我!”
然而,他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更加夸张的笑声:“哈哈,是吗?那还真是巧了。看来我和仙子那位故人,很有缘分啊。”他用力地转动着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不知道仙子那位故人,现在何处啊?”
江浸月的眼神掠过一丝极淡的怅惘,摇了摇头:“失散多年,不知所踪。”
苏昌河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失散多年……不知所踪……在她心里,他只是一个“失散”的“故人”吗?
而一直沉默的苏暮雨,在听到江浸月那句话时,搭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知道,她口中的“故人”,是苏昌河。那个曾经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留下痕迹,然后消失的少年。一股混合着庆幸与莫名失落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庆幸她未认出自己(卓月安),却又因她对苏昌河的“记得”而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闷痛。
第五节:月隐,影散
疗伤终于结束。江浸月收回银针,又取出一些药膏和内服的药丸递给苏暮雨——依旧是递给苏暮雨,而非在一旁目光灼灼的苏昌河。
“外敷内服,三日不可动武,静养七日便可痊愈。”她叮嘱道,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医者的负责。
苏暮雨低着头,接过药,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多谢。”
江浸月微微颔首,开始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苏昌河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心中的酸涩、不甘与多年积压的情感几乎要决堤。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挡在门口,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眼神却带着一丝执拗:“仙子这就走了?救命之恩,我们兄弟还没报答呢。至少,留下个名讳,也好让我们日后登门道谢?”
江浸月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医者本分,不必言谢。”她顿了顿,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万花谷,江浸月。”
江、浸、月。这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敲在苏昌河的心上,也敲在苏暮雨的心上。
说完,她不再停留,绕过苏昌河,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暮色中,如同来时的月光,悄然而逝。
野店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苏昌河依然站在门口,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玩世不恭终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狰狞的痛苦与不甘。他猛地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纷飞。
“江、浸、月……”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碾碎在齿间。
而苏暮雨,则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渐渐升起的、清冷的月亮。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轮廓分明,也格外寂寥。他握紧了手中尚带着她体温的药瓶,心中一片冰冷的茫然。
苏昌河猛地转身,看向苏暮雨,眼神复杂难明,有嫉妒,有愤怒,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苦涩。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暮雨,我们这位‘月亮’,是不是亮得有些刺眼了?”
苏暮雨没有回答,只是重新低下了头。
月光平等地洒落,照亮了野店的尘埃,也照亮了两个年轻杀手心中,那无法言说、各自汹涌的暗河。重逢,撕开了过往的温情面纱,也将更复杂的纠葛与矛盾,埋入了未来的道路。属于暗河的风暴,似乎也因此,而多了一重宿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