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镇国公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府邸张灯结彩,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满朝文武来了大半,皆因镇国公萧燚如今圣眷正浓,权势熏天。萧燚本人身着绛紫色锦袍,坐于主位,满面红光,接受着众人的谄媚与恭维,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这场名为庆祝北境大捷的宴会,实则人人都心知肚明,是三年前那场“扳倒容党”的胜利庆典。
酒至半酣,气氛正浓时,管家神色有些慌张地快步上前,在萧燚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变得阴沉:“楚倾珞的人?她不是称病不来了吗?送的何物?”
管家面露难色,声音更低:“是…是…”
萧燚脸色顿了顿,不快地问:“支支吾吾的,赶紧说,别扫兴”
管家腿一软跪在地上不敢看萧燚,快速吐出几个字“是一口钟。”
“钟?”萧燚一时未反应过来,下意识重复。
席间已有耳尖的官员听到,交头接耳声渐渐响起。不知是谁率先领悟了其中含义,倒吸一口冷气,整个喧闹的大厅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
萧燚终于反应过来——“送钟”,送终!
“哗啦!”一声巨响,他手中的玉杯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刚才还红光满面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暴怒与杀意。
“楚!倾!珞!”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血腥气。整个大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方才的喜庆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抑。
那口被红绸覆盖、抬入厅中的钟,此刻仿佛一个巨大的讽刺,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得意。在这满堂“宾朋”面前,楚倾珞用这种方式,狠狠地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更是明目张胆地宣告——她站在容家余孽那一边,与他萧燚,不死不休!
萧燚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扫视了一圈席间神色各异的众人,那些闪烁的目光仿佛都在暗中嘲笑他。他强压下立刻派人踏平将军府的冲动,因为他知道,楚倾珞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极高,绝非可以轻易动得了的角色。
这口“钟”,他只能生生咽下,但这笔账,他已刻入骨髓。
“好…好得很!”萧燚怒极反笑,笑声森冷,“楚将军这份‘厚礼’,本国公记下了!来人,把东西给我抬下去,锁入库房!他日,必当‘重重’回礼!”
宴席不欢而散。镇国公府精心策划的庆功宴,成了上京城明日最大的笑柄。而楚倾珞与镇国公之间的矛盾,也彻底摆上了明面。
与外界的暗流汹涌相比,将军府的槐亭轩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楚倾珞下令闭门谢客,任何人不得打扰。她屏退了所有侍从,只在容郁的内室里,燃起了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炉上坐着一壶清酒,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微的热气,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药香,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
容郁裹着厚厚的狐裘,蜷在铺着柔软毛皮的矮榻上,火炉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着温暖的光晕。他卸下了所有面对外人时的柔弱与心机,此刻显得异常安静乖巧,只是偶尔抬眸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楚倾珞时,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楚倾珞换下了白日劲装,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少了几分沙场戾气,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她正用一把小银剪,仔细地剪开一颗烤得焦香的栗子,然后将金黄色的栗肉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推到容郁面前。
“吃点东西,空腹饮酒伤身。”她的语气依旧是惯常的平淡,却少了命令,多了些自然的关切。
容郁伸出纤细的手指,拈起一颗栗肉,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一直暖到心里。
“珞姐姐,”他轻声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有些软糯,“镇国公府那边…”
“不必理会。”楚倾珞打断他,又剪开一颗栗子,动作流畅,“跳梁小丑,徒增笑耳。”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足以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的挑衅,不过是随手拂去的一片雪花。这种绝对的强大和掌控感,让容郁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弛下来。
他看着她被炉火映照的侧脸,那道疤痕在柔和的光线下不再显得狰狞,反而像是岁月刻下的坚韧印记。她低头专注地剥着栗子,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平日里锐利的眼神,此刻竟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容郁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酸涩又温暖的情绪悄然滋生。
“珞姐姐不怕吗?”他忍不住又问,类似的问题,他问过多次,但每一次,都想听她亲口确认。
楚倾珞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他,火光在她深邃的眸中跳动:“我楚倾珞,从十六岁上战场,马革裹尸尚且不惧,何惧朝堂魑魅魍魉?”她将又一碟剥好的栗肉推过去,语气笃定,“你只管安心养病,一切有我。”
容郁抿了抿唇,忽然朝着她的方向,微微挪近了一些。两人之间原本隔着一步的距离,此刻变得呼吸可闻。他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冷冽松香和暖意的气息。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她放在膝上的手背。像是一只试探的、胆怯的雀鸟。
楚倾珞动作一顿,没有躲开。
容郁的指尖微微颤抖,却慢慢下滑,轻轻地勾住了她的一根手指。他的耳根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起一层薄红。
“珞姐姐的手…总是这么暖。”他低声呢喃,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在寒山寺的那三年,每一个雪夜,我都冷得睡不着。只有想着那夜宫门前,你握住我手的温度,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的声音轻得像窗外最后一片落下的雪,带着一种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袒露出来的危险与坦诚。这不是那个心思深沉、谋划着送钟复仇的容郁,这只是那个在失去一切后,紧紧抓住唯一一点温暖的少年。
楚倾珞的心像是被这话语里蕴含的孤寂狠狠攥了一下。寒山寺……那说是清修,实则是萧党眼线监视下的变相囚禁。她可以想象,在那荒山古寺中,他是如何靠着一点微弱的回忆,对抗着无数个漫漫长夜的身心俱寒。或许,三年前就该不顾一切护着他离开寒山寺。
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更加用力地将他冰凉至骨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掌中。她的手并不细腻,带着常年习武握兵器留下的茧子,摩擦在他的皮肤上,有些粗糙,却干燥而稳定,充满了令人心安的力量。她的体温,就这样一点点、固执地渡向他冰冷的指尖,仿佛要将那三年的寒气都从他骨子里驱散。
“以后不会冷了。”她真挚地握紧容郁的手说。
简单的六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重若千钧。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安慰,这是一个承诺,一个用她的权力、她的武力、她的一切所许下的誓言。
他并非无处可去,她的将军府,便是他遮风挡雪的屋檐。
她的麾下亲卫,便是守护他安眠的屏障。
她手中的剑,便是斩断一切企图伤害他的依靠。
她这个人,便是他与这个冰冷世界之间,最后也是最温暖的一道天光。
容郁抬眸看她,正对上她低垂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承托万物般的坚定。他冰凉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冻僵的幼兽终于寻到了热源,本能地想要汲取更多。
他没有说“谢谢”,任何的感谢在此刻这诚挚的承诺面前都显得苍白。他只是慢慢放松了始终紧绷的身体,将额角轻轻靠在了两人交握的手边,闭上了眼睛。
他信她。
而这份信任,比任何复仇的火焰,都更能熨帖他千疮百孔的魂魄。
窗外,最后一缕绯色被夜幕吞没,寒冬凛冽,星辰渐次亮起。
室内,温暖如春,酒香氤氲,炉火噼啪,映照着交叠的双手,和他唇角一丝几乎不存在、却真实浮现的、归于安宁的弧度。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处,手牵着手,分享着一炉暖意,一壶温酒,一碟栗子。
没有过多的言语,仇恨与算计似乎在这一刻被短暂地隔绝在外。
他不再是那个心机深沉的复仇者,她也不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女将军。只是两个在冰冷世间相互依偎、汲取温暖的灵魂。
容郁靠着柔软的垫子,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和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声,沉重的眼皮渐渐阖上。
三年来,他第一次在容家忌日这一天,没有在噩梦中惊醒,而是沉浸在了一种安心到令人沉溺的温暖里。
楚倾珞看着他终于沉静的睡颜,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守着,如同守着一盏在风雪中摇曳,却顽强不灭的灯烛。
她知道前路艰险,知道荆棘密布。但此刻,护着这掌心的微凉,便是她心中最明确的方向。她如容太傅所言,尽力保全容郁,不让他染一丝风雪,寒山寺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容文渊遭逢意外前,楚倾珞接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邀她至城南一家即将关张的旧书铺相见。她认出那是容文渊身边老仆的笔迹,心知有异,悄然前往。
在书铺积满灰尘的后堂,昏暗的油灯下,老仆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封火漆密信,老泪纵横:“将军,这是老爷……三日前让老奴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的。老爷说……若容家平安无事,此信便焚毁。若……若容家有不测,这便是他……最后的嘱托。”
楚倾珞心中剧震,接过那封仿佛重逾千斤的信。展开,是容文渊清瘦峻峭的字迹,墨迹深浓,力透纸背,仿佛倾注了他最后的心血:
“楚将军亲启
见字如晤。
【朝局至此,豺狼当道,文渊自知前路已绝,非战之罪,乃时也,命也。吾一身风骨,可折于此地,然容氏书香一缕,不可绝祀,更忧心社稷未来,故有此托付,望将军静览。】
读到此处,楚倾珞指尖已微微发凉。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其一,为私。吾之幼子,名郁,年方十六。将军或曾闻其名,未识其人。此子自幼体弱,敏慧多思,不类武勋之后,反似文苑清流。吾常憾其生于吾家,卷此漩涡,然其性纯质洁,尤爱典籍,常于书房伴我至深夜,眸中星光,胜于窗外明月。今大厦将倾,覆巢无完卵。文渊别无他求,唯以此残躯,恳请将军——他日若风云骤变,万望护我儿容郁一线生机!不必他为,不必复仇,唯愿将军能为他辟一隅安身立命之所,使其远离庙堂,隐于市野,或可于书卷中,得享常人之寿。此乃文渊毕生所愿,亦是对将军……最后的、亦是唯一的请托。】
字里行间,是一位父亲在绝境中,对爱子最深沉的眷恋与不舍。那个只在容文渊只言片语中出现的、聪慧文弱的十六岁少年形象,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脆弱。
【其二,为公,亦为将军计。文渊去后,朝中能直面萧氏锋芒者,唯将军与裴琰(裴小将军)等寥寥数人。然,朝堂险恶,非止明枪,更多暗箭。将军性情刚毅,裴小将军亦秉性忠直,此乃国家之幸,然刚极易折。望将军日后,愈加谨言慎行,遇事多与裴小将军及可信幕僚商议,藏锋于鞘,非为怯懦,乃为蓄力。】
字迹殷殷,恍如昨日廊下,那位长者温和而睿智的提点再度在耳边响起。他早已看清她未来的路,那是一条比战场更加孤独、更加凶险的荆棘路。他不是在请求,而是在交付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将她与这风雨飘摇的国运绑在了一起。
指尖微微收紧,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视线下移,是那句对她与裴琰的期许。
【北狄虎视,边关离不开将军,这天下……也离不开如将军与裴小将军这般真正的忠良。见你二人同心同德,文武相济,文渊于九泉之下,亦感欣慰。望你二人……珍重彼此,既是国之栋梁,亦得……良缘永固。】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在这生死诀别之际,他惦念的不仅是幼子,不仅是江山,还有她这个“外人”未来的安危与幸福。这份超越派系、纯粹源于长辈的关怀,像最柔软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哽塞。
【其三,为国。吾最忧者,非一身荣辱,乃朝堂自此再无骨鲠之臣,边关再无热血之士,君王侧尽剩谄媚之徒。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然,今见将军与裴小将军,见尔等麾下热血儿郎,文渊又觉,这江山气数未尽。将来若遇明主,或局势有变,望将军与裴小将军,能不忘今日初心,匡扶社稷,扫除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此非为容氏复仇,乃为这万里江山,亿万黎民。】
信的末尾,墨迹似乎因执笔人的颤抖而略显潦草,那决绝的托付几乎要破纸而出:
文渊深知此请强人所难,然放眼朝堂,刚正不阿、能担此任、托付身后者,唯将军一人耳!此子类我,望将军……念在昔日廊下数语,半师之谊,护他周全!
容文渊,顿首再拜!
绝笔。”
“顿首再拜”四个字,墨迹深重,仿佛能看见那位一生清傲、连面对帝王都未曾折腰的帝师,在写下这封信时,是如何向她这个晚辈,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献上他最卑微、也是最沉重的恳求。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在那“郁”字上,泅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肩膀都没有颤抖,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犹不自知。唯有紧握信纸、指节泛白的手,和那不断从眼眶滚落、砸在纸上、也砸在她心上的泪,泄露了此刻内心是何等的惊涛骇浪与痛彻心扉。
为容文渊的冤死,为容家的倾覆,为那聪慧少年未知的命运,也为她自己……从此以后,在这条布满陷阱的朝堂之路上,真正是茕茕独立,再无那位可以偶尔交汇眼神、给予无声指引的长者了。
这份认知,比任何战场上的伤痛都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与孤独。
她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了片刻,仿佛要将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在这无人窥见的时刻,彻底清洗一遍。然后,她猛地抬手,用带着薄茧的手背,极其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湿痕,动作快而决绝。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上的泪痕抚平(尽管无法完全抚去),将信纸按照原样折好,收入怀中,紧贴着心口放置。那里,仿佛承载了一座山的重量。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冷冽,唯有眼圈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和眼底深处那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冰冷的火焰,证明着刚才那场无声的崩溃。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推开窗户,让寒冷的夜风吹拂在脸上。
她对着浓重的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立下誓言:
“太傅,您放心。容郁,我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