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倒也不能怪赤灵会胡思乱想,只因钱老爷无事从不召见她,八百年来也仅召见过几次。
一次是初回见面,钱老爷便探出她灵识不开;一次是有人指证她盗取灵丹,钱老爷要将她驱逐出府;还有一回,便是在前厅跪求三日三夜,钱老爷才肯解除她与HA蟆精的婚约。
如今,钱老爷又要召见,若不是恶龙上门寻衅,赤灵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为糟糕的事。
“还不快些!”
孙嬷嬷一副比她还要担忧的模样,“我的姑奶奶,瞧你邋里邋遢的成何体统!赶紧去换身衣裳,可别冲撞了老爷!”
赤灵只好扶着柴垛,颤颤巍巍地起身。
本是十分简单的动作她却激了一身冷汗,实在是……
“实在是不知羞耻!她居然能仗着她娘从前有恩于夫人,便在府上混吃骗喝八百年!八百年啊,她爹娘难道是死绝了吗?”
“可不是,她分明就是个扫把星,寄生虫!就连夫人一向待她慈爱有加也给连累了,可真是人畜不如!”
赤灵刚一出柴房,迎面就遇上两位婢女。她习惯性地侧身让婢女们先过,满耳却是听取“人畜不如”一片。
果然,婢女们对她的评价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抒胸臆、大声密谋,生怕她的耳背好了似的。
倒也十分抱歉,她总是连累无辜人族一起挨骂。倘若让这些婢女得知,她把天界的龙族给得罪了,到那时岂不得骂声如何如何标新立异,以至瞠目结舌的地步?
赤灵颇有些负担,为今之计她还是快点面见钱老爷的好。
走至钱府后院最西边的一间卧房,门口的屋檐下,是一口每日浣衣的水缸。水缸里总结着一层薄冰,好似有意无意地提醒着赤灵:
春日不会再来了,春日不会再来了。
赤灵推开房门,房内仅在北面墙上有个簸箕大的窗扇,窗下有个小土桌。土桌旁是一张石块垒起的木床,木床除一套破絮被褥外别无其他。
她忍痛弯腰,将一个色泽深沉的大木箱子从床板下拖出。
木箱中仅有一件新衣,还是前年一千八百岁生辰时,钱夫人亲手为她缝制的绣花裙。
原本,这是要等阿娘回来再穿的。
赤灵两眼一闭,将那血迹斑斑的脏衣连着模糊的血肉,一次性就剥离开来。接着,她一边抽噎似的喘气,一边利索地换上绣花裙,匆匆带了门出去。
“赤灵给钱老爷请安。”
前厅鸦雀无声,静而诡异。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破宁静,紧接着杯盖刮响,以及一口极浅的嘬茶声。
“起来吧。”
赤灵眼睑微动,小心起身。她向来难以猜测这位钱老爷的心思,犹如凝望井底,常常令她不寒而栗。
颔首之姿之下,赤灵目之所及是一辆深红色的木轮车,以及垂在轮车上的一双腿脚。
轮车旁确有一抹绿色,因距离稍远,赤灵不敢再看。但赤灵清楚地记得,恶龙便是穿着一身绿衣。
“灵儿!”
赤灵有一瞬的恍惚。
那声音听得十分熟悉,似乎还透着一股陌生的温柔与关切,难道是夫人?
赤灵不由攥紧了手心,她明知钱夫人的声音并非如此。
“灵儿,是我!”
那温柔呼声再次响起,令赤灵几乎要昏厥。这次她可以笃定,那声音不是旁人,正是她日思夜想、望眼欲穿的阿娘!
赤灵倏地抬起头来。
一件无比熟稔的绿色长裙,像神明一般落入赤灵的眼帘。接着大颗大颗的温热,像都商量好了似的直往她酸胀的眼眶里钻。
“傻孩子!”
钱夫人青梅上前一步,替她擦去泪水,“怎得见到你阿娘只顾掉眼泪,却不知请安了?快去。”
赤灵努力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向一身绿裙走去。
不知为何,她与阿娘之间明明只有几步之距,却仿佛走了八百年。而比这更要命的是,她不知是该先行礼的好,还是直接拥上去更好。
如果她直接扑上去,那样鲁莽,那样失礼,会不会吓到阿娘?
毕竟,她已不再是个孩童了。
赤灵翕动着一双不知所措的干唇,摇摇晃晃许久,才喊出那两个字:“阿娘。”
阿娘淡淡一笑,“我的灵儿长大了,阿娘很高兴。”
赤灵分明记得这笑容!
这笑容与她年幼时见过的并无什么不同,且阿娘也与从前并无什么不同,岁月仿佛在阿娘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是了!阿娘曾说过,待她一长大,便带她回北域。如今,她已然一千八百岁了!
阿娘,明日……不,今日我们就离开好吗?
北域山高水长,即便恶龙再怎么厉害,也未必能找得到我们!
“一下学我便听府中来了贵客,原来是赤姨母来了。”
一个穿金戴银的少女推帘而入,朝赤灵的阿娘盈盈一拜,“钱娇给赤姨母请安。”
“多年不见,娇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可真是个大美人儿!”
“多谢赤姨母夸赞。”钱娇噙着笑,“我娘总说赤姨母貌若天仙,是个真正的大美人儿,赤灵姐姐像极了赤姨母。娇儿儿时
不懂,今日得缘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呐!”
此言一出,众人嗫笑。
钱娇不以为意,又歪着脑袋朝赤灵看过来。那双如蝶翼般的眼睫上下扑闪,似乎能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请问赤姨母此次前来南域,可是要带赤灵姐姐回北域的?”
厅内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银针落地静乎可闻。
赤灵眼眸低垂,一时连心跳都要破体而出。她暗暗扯住绣花裙的一角,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已湿了一大片。
“娇儿,不可乱言!”
钱夫人一把将钱娇拉至一旁,一时间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无妨,”阿娘笑了笑,“如今大荒之内并不太平,北域一向妖魔众多,危险重重;灵儿又自幼体弱,灵力低微,想来……她还是留在南域最为周全。”
赤灵晃了晃身子,终究没有倒下。
“钱老爷,赤献此次途径天山,见碧玉雪莲最是滋身补气,便为老爷捎带了些,还望老爷莫要嫌弃。”
“是夫人见外了,”钱老爷回道,“拙荆曾受夫人救命之恩,钱某无以为报。令爱又与小女自幼长大,钱某自当一视同仁,尽心尽力。”
“多谢钱老爷大恩大德,钱府于灵儿的养育之恩,赤献感激不尽,此生没齿难忘!”
赤献又转向赤灵道:“灵儿,阿娘今夜就要回北域了,你在府中定要听老爷夫人的话,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待阿娘以后得空,定会回来看你!”
赤灵紧抿双唇,只一个劲地点头。
她向来听话,从不违拗长辈意思。可眼前恍惚蒙上一层雾气,将阿娘的脸庞看不太清。
隐约中,她瞧见一个弱小的身影,正追着一辆马车奔跑。
那身影哭着喊着,忽然,就被命运绊了一脚,摔倒在车轮碾过的车辙里。赤灵的心,这才猛然揪痛起来!
她痛到丧失了能愚悦自己的能力,也痛到快要呼吸不下去,于是哑着声道:“阿娘,灵儿有些不适,先回房了。”
她抖得太过厉害,又生怕看客们瞧见,所以没等再看一眼阿娘,便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退出前厅。
夜幕将钱府一概笼罩,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赤灵沿着高高的台阶一路向下狂奔,不知怎的,临到最后一阶她脚踝一崴,连滚带翻地向前栽倒,趴在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下。
她试着想爬起身子,但前胸痛得十分扎实,刚好与她后背的伤口组成一支同盟军,对她倒戈相向。
也罢。
赤灵索性就着月光趴在地上喘息,她方才逃得太快,有些忘了要怎么呼吸才能让双目从朦胧到清晰。
眼前一地落叶在风中嬉戏,一会儿落叶剪碎了月光,一会儿月光斑驳了落叶,总之吵吵闹闹,十分欢喜。
赤灵本是不想哭的,奈何风也忒大了些。
只见一抹暗绿色的身影,从风中缓缓落下,正无情又招摇地向她睥睨,落到她面前。
“孩子,天命就是你此生注定的命运。”
“即便你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无果。假使你有一处侥幸逃脱,命运也终会在另一处将它补上,循环反复,无可遁逃。”
算了算了。
赤灵忽而有些想笑,既然无可遁逃,那便不逃了。
不逃了还不行吗?
她缓缓爬起身子,抬眸向上望去。此刻,她总算对眼前的“命运”有所了解。
对方目光所到之处皆为冰凉,毫无生气,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情绪的话,那便是对她满满的鄙夷之色。
哦,原来你就是那该死的命运啊。
“可否求公子一件事?”
赤灵冲他扯出一个苦笑,“之前种种皆因我而起,一切罪责也理应我一已承担!赤灵绝无怨言,只是,还望公子能看在钱府上下毫不知情的份上,只杀我一个,千万不要伤及无辜!行吗?”
恶龙凛眸定神,情绪无动于衷。好似与他而言,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惊扰他的情绪。
赤灵对此并不感意外。
只是,如今已无任何筹码可谈的她,终究在对方冷冷瞥了她一眼后,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她暗暗扯住衣裙的衣角,求道:“公子!”
“公子是为龙族,心中必有大义!赤灵一个低等精灵死不足惜,但钱府上下若因我而死,何其无辜?只要公子肯应允,赤灵任凭处置,绝不反悔!”
旋即,她拉开脖颈处的衣领以一副求死之态示之。
弹幕小剧场~
赤灵:那双如蝶翼般的眼睫上下扑闪,似乎能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钱娇:你就说,我猜得对不对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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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死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