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刺目的白光倏然熄灭,像舞台落幕,宣告一场持续了七个多小时的生命保卫战暂告段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血腥与电刀灼烧组织后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腔。
陆则安站在手术台旁,没有立刻移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几乎僵成化石的腰背,一股混合着极度疲惫与精神高度集中后虚脱感的浪潮瞬间席卷了他,让他眼前微微发黑,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凉的器械台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
“陆医生,辛苦了。”器械护士的声音带着同样浓重的倦意,但更多的是成功完成高难度任务后的欣慰与敬佩,“今天这台脊柱矫形,粘连那么严重,剥离得那么干净,复位也完美。真是……太厉害了。”
陆则安转过头,看向口罩上方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他想回以一个轻松的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因长时间的专注而僵硬,最终,只是一个极浅的弧度在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下绽开,眼尾因此挤压出几道细密纹路。
“大家辛苦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是长时间在紧张寂静中低声发出指令的结果,“主要是团队配合得好,麻醉老师保驾护航也功不可没。”
他习惯性地将功劳归于集体,这并非虚伪的谦逊,而是深植于心的职业信念。作为医院骨科最年轻的住院总医师,他比谁都清楚,每一台成功的手术,都是台上台下所有人精密协作的成果。
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出手术室,自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个无菌、紧张、与世隔绝的空间。走廊里清冷的灯光和略带凉意的空气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然而,等待在外的患者家属立刻像潮水般涌了上来,焦灼、期盼、不安、恐惧……种种情绪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他笼罩。
“陆医生,怎么样?”
“手术成功吗?我女儿她……”
“医生,后续要注意什么?多久能恢复?”
七嘴八舌的问询扑面而来。陆则安停下脚步,耐着性子,用最简洁易懂的语言,将手术情况、后续漫长的恢复期和关键的注意事项娓娓道来。他的语调平稳温和,带着一种能够安抚人心的奇特力量,巧妙地化解着家属言语间的急切与无形中施加的压力。他清晰地解释着那些晦涩的专业术语,偶尔辅以简单的手势,确保每一位家属,无论文化程度高低,都能理解他们亲人所经历的一切与即将面对的挑战。直到看着他们脸上紧张纠结的神情逐渐被希望和感激取代,连声道谢着离去,他才微微颔首,转身拖着更加沉重的步伐离开。
回到医生办公室,墙上的时钟指针已悄然滑过晚上九点。大部分同事早已下班,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在空旷的黑暗中撑开一小片温暖而脆弱的光晕。他瘫坐在椅子上,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抬起手指打开电脑撰写术后记录的**都消失殆尽。
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是同事兼好友李铭发来的消息:「则安,下手术没?累坏了吧?哥几个准备去老地方撸串,一起?喝两杯解解乏,顺便聊聊人生,拯救一下你这颗除了工作就是弟弟的孤寡之心。」
看着屏幕上跳跃的文字,陆则安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李铭的热情和关心他心领神会,这位比他年长几岁的师兄一直像兄长般关照他。但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让过度耗损的精神和□□在寂静中慢慢恢复。他揉了揉酸胀发痛的眉心,指尖传来皮肤紧绷的触感,回复道:「刚下台,累瘫了,你们去吧,替我多吃点,下次我请。」
发送完毕,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所有的喧嚣与善意的探询。他并非不近人情,只是经历过太多独自舔舐伤口、扛起责任的时刻,早已习惯了将疲惫和自我隐藏在温和从容的面具之下。尤其是,当他自己内心都如同一片需要休憩与整理的荒原,无法回应任何外界热闹的关心时,独处成了最好的恢复方式。
在原地静坐了将近十分钟,他才重新积蓄起一丝力气,开始动作迟缓地收拾东西。脱下象征着责任与使命、却已被汗水浸透后干的白色洗手衣,换上自己的便服——一件柔软的浅灰色羊绒针织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深色牛仔裤。镜中的他褪去了手术室里的威严与锐利,多了几分文雅清俊的书卷气,只是眉眼间浓得化不开的倦色,和眼底那抹淡淡的青黑,无声地诉说着他的透支。
初秋的夜风已然带上了清晰的凉意,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些许混沌与沉闷。他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是父母留下的那套位于老小区、有些年头的两居室公寓。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透着时光的味道和……家的气息。于他而言,这不仅是遮风避雨的住所,更是他与弟弟陆则屿相依为命、承载了几乎所有成长记忆的堡垒。
用钥匙拧开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室内一片昏暗,唯有客厅角落那盏落地灯散发着橘黄色的、温暖得几乎有些不真实的光晕。陆则安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以为弟弟早已睡下。
然而,他的目光瞬间被光影中那个坐在沙发上的清瘦身影攫住了。
少年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黑色休闲长裤,布料柔软,熨帖地勾勒出他日渐宽阔的肩线和挺拔如松的背脊。他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光洁的额头。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他阅读的频率轻轻颤动。他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得惊人的外文医学专著——《坎贝尔骨科手术学》第12版,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正停留在某一页绘有复杂神经血管走形的解剖图谱上。
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暖黄色的灯光流泻在他清俊绝伦的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和高挺鼻梁投下的完美侧影。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种冷静的、如同浸在寒泉里的墨玉般的颜色,此刻正清晰地映出陆则安站在门口、略显狼狈的疲惫身影。那目光沉静、专注,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穿透力。
“哥。”他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又混合了一丝低沉的磁性,像初融的雪水,没什么温度,却精准地滴落在陆则安干涸疲惫的心湖上,漾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小屿?”陆则安是真的有些意外,他一边弯腰换鞋,一边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自然而然的放松与一丝不易察的欣喜,“你导师那边的项目不是说明天才结束吗?怎么提前回来了?”他记得弟弟前几天通话时,还提及项目收尾工作繁重,归期未定。
“数据收集比预想顺利,提前一天完成了。”陆则屿合上书,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陆则安脸上,敏锐地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到他眉宇间无法掩饰的倦色,以及眼底那抹因长期睡眠不足而沉淀下来的淡淡青黑。“你又加班。”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但陆则安却莫名听出了一丝极淡的、被刻意压抑着的不满,像细小的冰晶,落在皮肤上,带来微凉而清晰的触感。
他走到沙发边,在弟弟身旁坐下。一股淡淡的、属于陆则屿身上的、像是经过严格消毒后又混合了雪松与清冽皂角的干净气息萦绕过来,奇异地抚平了他内心的一些躁动与疲惫。习惯使然,陆则安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带着兄长的亲昵与宠溺,去揉揉弟弟那头看起来柔软蓬松的黑发。
然而,手刚伸到一半,距离发丝还有几厘米时,陆则屿便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一般,极其自然而又迅速地微微偏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这个延续了多年的、代表亲昵与依赖的动作。
陆则安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感受到空气的微凉。气氛有瞬间难以言喻的凝滞。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掩饰性地笑了笑,语气带着兄长特有的、试图关怀的口吻:“吃饭了吗?冰箱里好像还有食材,我给你下碗面条?”他知道弟弟对吃食不挑剔,但正在长身体和用脑的阶段,营养必须跟上。
“吃过了。”陆则屿的回答依旧简短得近乎吝啬。他的视线从陆则安略显苍白的脸,滑到他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操作姿势而此刻微微有些不可抑制颤抖的指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墨玉般的眸色似乎更深沉了些。“你去洗澡,然后休息。”
命令式的口吻,简洁,直接,不容置疑。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陆则安是需要被照顾、被管束、甚至被“修复”的对象。
陆则安看着他,十九岁的弟弟,面容还带着些许未完全褪尽的青涩,但眼神里的沉稳、冷静和那种日益强烈的、不容置喙的掌控感,却常常让他这个年长七岁的哥哥都感到讶异,甚至……一丝隐约的压力与无所适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需要他牵着手、晚上怕黑要抱着小熊才能入睡、眼泪汪汪全身心依赖着他的弟弟,已经长成了眼前这个清冷、独立、心智成熟得可怕、甚至开始反过来全方位“管束”他的青年了呢?时光仿佛被无形的手偷偷加速了一段,等他回过神来,雏鸟已羽翼渐丰,并以一种强势而不容拒绝的姿态,试图反哺,试图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最终没有反驳,也没有力气反驳。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心底那丝莫名的、贪恋这份近乎**管束的软弱,让他选择了顺从。他点点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无法掩饰的倦意:“好,听你的。”
起身走向浴室的那一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沉静而专注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如同无声却坚实的守护,也像一道无形却切实存在的、温柔的枷锁,将他牢牢地笼罩其中。这感觉,矛盾地交织着让他心安的力量与让他心乱的束缚,如同此刻他面对弟弟时,那份日益复杂难言的心境。
第一次写文 哪里写的不好 请多多指教 我会改的。谢谢各位宝宝们观看[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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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