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峥呆在医院陪床,游戏打得昏天黑地,以至于当攸宁背着书包站在他面前时,甚至恍惚了一下,看了眼日期才发现仅过了一天而已。
“我就纳闷了,学校里到底是埋着金子还是银子,我怎么不知道?”
他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对于她来说,那里埋的东西比金银还昂贵。
杨峥从来没见过这么倔的姑娘,让自己引以为豪的三寸不烂之舌败得溃不成军,但他搞不定的,自然有人能治得了。
一条短信足矣。
所以早在攸宁回到学校之前,班主任便开好了病假条,没等她进门就拦在了外面。
“就算你不对自己的身体负责,我也得替其他的同学们考虑,还是等你在家休息好了再来吧。”
于是就这样,攸宁被遣返回家养病。
但她并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更加倍地努力。
因为只有她自己明白,来路不明的病毒并不是第二次发热的始作俑者,埋藏在心底的失落、自责才是。
她想要证明自己,为了这场文体不限的考试,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自从暗自下定这个决心后,只要坐进这一桌一椅,纷扰的思绪再也无法影响她丝毫。
后来攸宁也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被母校召回演讲,问及她成长道路上最感谢的人是谁,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自己,她感谢自己在最动荡的青春练就了一颗强大而热烈的心脏。
……
察觉到周望尘对她态度的转变,大致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最初是端进屋里的饭菜:“冯婶说了,你得和我们分开吃。”
可攸宁从没见过肉比菜多的病号餐。
后来是捎回家的卷子:“愿写你就多写点,带上我这份。”
可这明明是高二的期末冲刺卷。
最后带回家的变成了人:“是他自己非要来的,和我没关系啊。”
攸宁闻声打开窗子,看见贺承泽弯着腰站在池塘边戏鱼,正逢水光潋滟晴方好,他回头看见她时一笑。
“凉不凉?快把窗关上。”
周望尘站在池边踢了踢石头:“你丫的现在倒是惦记起来了。”
驮人去的时候不知道拦着点儿,害得他现在要还人情不说,酒醒后想起自己那副德行,肠子都要悔青了。
攸宁记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没忍住噗呲一笑,周望尘气急败坏一脚踢空,向后一仰差点坐进了水池子里。
冯婶出来晾衣服时正巧撞见这一幕,直捂着心脏喊祖宗,家里大人都不在,要是出了岔子可怎么交代。
攸宁背过身去忍俊不禁,甚至都没注意到门前什么时候站了人。
明明已经面对面,贺承泽还是敲了敲门:“你介意我进去看看吗?”
她口头上大方邀请,手上则急忙理了理杂乱的书桌。
攸宁的房间不大,甚至比他卧室的一半还要小,但是物品摆放井井有条,连柜顶的鞋盒都一尘不染。
同她的人一般恬淡干净。
“我的感冒基本好了,你要坐一会儿吗?”
攸宁拉开了椅子,没想到贺承泽就真的坐了下来,将腿收进了矮小的书桌里。
他瞧了眼桌上的物理试卷,最后一题的图快画成了靶子:“你对这个带电小球的受力分析有些乱。”
攸宁知道她是非常的乱:“电场磁场单独分析我都可以,但是放到一起就不太明白了。”
贺承泽拿了纸笔将图誊了下来,在循循善诱下很快便推演出了正确答案。
攸宁的思路被他打开,连同之前疑惑的都迎刃而解:“你电磁学得很扎实,只是基础力学没有掌握好,放到一起难免混乱。”
随后贺承泽又帮她制定了一份复习计划。
其实他们算不上很熟,满打满算就讲过三次话,但贺承泽没来由的给人一种亲和感。
不仅仅是对她,就算是对学校里流浪的阿猫阿狗也是如此。
—
冯婶难得当家做主,让贺承泽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盛情难却。
饭桌上没大人约束着,一逗二捧很是欢乐:
“这鱼是不是差点被你一屁股坐死的那条。”
“滚蛋!爱吃吃不吃拉倒!”
老太太上了年纪喜欢热闹,虽然认不清人,把他们的辈分儿都抬了抬:“小婉、仕东、剑平……”
点来点去少了一人:“怎么差了淮风呢。”
攸宁正在啃着鸡翅,将细细的骨头反复吮舔。
何姨在一旁哄着:“您不用等了,淮风已经在自个儿家里吃了。”
但老太太不依不饶,非要让人叫过来吃饭,周望尘对胥淮风怵头,自然不肯应声。
最终是贺承泽主动解了围:“那我就给小三叔打个电话吧。”
但这一次的电话并没有打通。
攸宁垂眸将鸡翅骨放进骨碟里,听见铃声突然响起,贺承泽接起后简单说了两句,然后点开了免提。
“周伯母,您这些日子身体怎么样?”
胥淮风清缓问道,如果不细听察觉不出夹杂的沙哑,底噪似缥缈风声,像是四面开阔的地方才有的。
老太太仍有歹心:“小婉和我都想你来吃饭呢。”
攸宁脑袋轰的一声响,她当然没说过这话,又没法当面反驳。
在她埋下头想要逃避之时,听见那边轻声笑了笑:“那我恐怕是享不了这口福了。”
“我现在不在京州,等从海市回来再带着东西去探望您。”
……
晚饭后,贺承泽打道回府,周望尘趁机溜了出去,攸宁则回到房间继续整理习题。
草纸上还留着解题步骤,她却又有些理不清了。
手机振动时她以为是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但拿起来看见了是胥淮风的来电。
攸宁恍惚了一下,没有立即去接,甚至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本能地选择了逃避。
可他没有一点要挂断的意思。
最终犹豫了片刻,她才捧起手机:“……小舅?”
胥淮风听得出她的迟疑,但并没有戳穿:“出院以后还烧过吗?”
“没有了。”
话毕静默了许久,攸宁低眸确认通讯还在正常进行,突然不想这通电话就此中断:“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这些天我一直在家里复习。”
察觉到对面的谈话声是后知后觉,不过胥淮风也很快就结束了手中公务。
“凡事以健康优先,其余的尽力就好,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攸宁莫名觉得这些日子悬着的那口气呼了出来,尽管他并未说些什么。
她大着胆子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是去的海市,不是去的天堂。”
良久,胥淮风又道:“不过要是回京州,恐怕得到了年关了。”
攸宁原以为自己会讨厌这一年的春节,因为望眼欲穿再也等不来思念的人。
可如今觉得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
当铃声响起年轻人们一涌而出,枝丫上最后一片树叶被欢声笑语震落。
“我假期准备去东北滑雪,要不你跟我一块去吧。”
“京州没有雪吗?”
郭垚后日便要启程,雀跃的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去年和前年都只有薄薄一层,一晚上就都化了。”
即便郭垚盛情邀约,攸宁还是选择了拒绝,最终两人在校外的麻辣烫店饯别。
来这吃的大多是附近的学生,出手阔绰一点便是一大盆。
攸宁吃到一半时发现称重处排起了长队,郭垚去拿了两瓶饮料,回来后吐槽道:“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大叔,嫌老板黑心故意注水,现在正挨个要挤干净呢。”
攸宁远远瞧去,男人皮肤黝黑、又瘦又矮,从背影就能看得出不是当地人。
她仅看了两眼便被郭垚叫了回来:“你哥最近有什么安排吗?”
“我不太清楚。”
她和周望尘的关系虽化冰了许多,却也没到了什么事都过问的程度。
郭垚对攸宁的家事略知一二,仅是有些遗憾,并未再说些什么。
直至两人在门口分别,攸宁目送着郭垚上了车,转身离开之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口音。
“要不算了吧,等到过年走连车票钱都掏不出来了。”
……
攸宁不能确定在这里遇见是不是偶然,只是下意识地挤进人多的地方躲藏。
她随便乘了一辆公交车,直到男人从视野中消失,梅雨时节的记忆纷来沓至。
半年前,阿嬷躺在阴湿的木棺里,她蹲着擦去上面的点点霉迹,突然被人扥住脖子拽了出去,扒掉身上的丧服,夺走老屋的钥匙,关进闷热的柴房。
这是攸宁噩梦的根源,是她从未言说过的往事,如今又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以至于凛冬将至,她仍无法忘记那汗流浃背的感觉,像是被人丢进了滚烫的热锅。
攸宁乘了许多趟从未坐过的线路,直到口袋中仅剩下最后一枚硬币,她才乘上折返回家的公交。
下车时已是夜深人静,手机电量耗尽,仅有几盏路灯将街道照亮。
在看见那挂着通红灯笼的宅院后,心中的恐惧感才慢慢消散。
老太太一定还在等她吧?烟囱冒烟是不是冯婶在蒸馒头呢?周望尘估计又出去找乐子了吧?
就这样想着想着,攸宁不经意间加快了脚步,以至于并未注意到尾随在身后的人影。
只待她拿出钥匙的瞬间,无数夜晚的惊悚梦魇接踵而至。
“阿妹,你真是让人好找啊。”
男男女女从阴暗处走出,顶着与阿嬷几分相似的脸,张开巨口獠牙,似要生啖其肉:
“我阿妈实在命苦,替人家把私生子养到这么大,连病死了都没人理啊!”
“皇城根儿下的人讲清誉要名声,却害得我家被人戳了一辈子脊梁骨。”
“我阿妈一辈子吃糠咽菜把你拉扯大,现在你过上了好日子就忘了我们。”
就在攸宁被他们步步逼入角落,以为熟悉的情景会再度上演,一辆摩托车突然飞驰而来将人群冲散。
机车横亘至身前,周望尘掀开头盔,喊破了嗓子:“你是傻逼吗,还不快点进去报警?!”
攸宁抓紧钥匙迅速跑到门前,为了稳住颤抖的手腕,她死死咬住下唇。
然而未等她插入锁眼,大门却被人从里拉开,连同正要开打的人都齐齐向这边看来。
老人形销骨立,拄着拐杖迈过门槛,摇摇晃晃。
“妈,外面太危险了,我扶您进去吧。”
终是攸宁先开口,想要上手去扶,却被那只苍老的手用力推开。
她觉得有些奇怪,抬头看去,对上了一副清明的双眸,俨然恢复了正常神智。
“你不是小婉,我的女儿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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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