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夜。
应曈生无可恋地补了大半晚上的屋顶,直到天色渐明。
她坐在屋顶上,看着雨势渐弱,缓缓舒出一口气。
幸好的是柴房基本没怎么漏水,不然连熬药的柴火都没有。
黄鹂鸟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回到屋内。
齐暻在床上睡得香甜。
中药里加了安神的成分,再加上应曈想着左右屋子漏水齐暻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点了他的睡穴。
病患的第一任务是尽快养好病。
应曈探了探了探狗子的体温,有些低烧。
她坐在床边,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自己凌乱的羽毛,口中缓缓吟唱起大歌来。
歌声轻缓,狗子睡得更沉了,几乎瘫成了一张毛乎乎的扁扁的狗饼。
又探了探体温,好歹是把烧退下去了。
大歌十分消耗精神,可是现在困过头,反而睡不回去了。
昨晚泡上的麦子已然催芽了一夜。
应曈揉着眼睛起身,去库房中寻了几个破洞的竹篾晒盘,用羽针戳出更多的洞透气,铺上一块纱布,均匀地将泡好的麦子撒了上去,又盖上一层遮光布。
接下来,要继续避光催芽一整日。
忙完这些麦种,天光已然大亮,应曈干脆拿上网兜,再次进山。
春雨贵如油,只需短短一夜,山上就可能新长出来很多好东西。
雨后晨雾浓重,闪亮亮的露水挂在林间的叶片上,黄鹂的翅膀染上了重重的水汽。
也正是这些水汽,滋生出了无数形态各异的蘑菇。
应曈前世不是云省人,但毒蘑菇的威名总是有所耳闻的。
吃错了蘑菇看见小人事小,要是误食了大青褶伞和鹅膏一类剧毒菇,小命都得葬送在口腹之欲上。
但话又说回来,华国人自古以来便有冒死吃河豚的逸事。
各式各样或白白胖胖、或细细长长、或饱满鲜嫩的新鲜蘑菇,挨挨挤挤地、成团成簇地生在林间各个角落。
应曈先是采了一些稳妥的,可以确认安全的蘑菇。
无人的野山实在是资源充沛,松茸、牛肝菌、羊肚菌、茶树菇,单是这些便很快装满了两个网兜。
这些蘑菇哪怕是最小的,光是伞盖都足有苹果大小,在兽世采集实在是很容易就有足够的成就感。
应曈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
她还是控制着飞羽又采了一些虽不认识,但实在是长得完完整整圆润可爱的蘑菇,单独装了起来。
能不能吃不知道,世界上总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她决定带回去自己先试试,能吃当然更好,有毒的话就试试研制点新毒药。
深林无人造访,低矮的灌木坠着沉甸甸的果实。春日里只有一些尚青的莓果,仅是微微发红。
下次进山,约莫便可以采摘了。
连这些未熟的野生浆果都有杏子大,应曈也是没脾气了。
这个世界的兽人们至今没有发展出像样的农业,有很大原因便在于此世的动植物实在是个头庞大。
在合适的季节,成年的兽人大都可以靠打猎与采集活下去。
可是,兽人的死亡率仍是居高不下,人口增长率亦是常年走低。
工业水平都已经可以炼铁了,却几乎没有兽人种地,食物的获取仍靠渔猎。野生可食用植物产量都如此之高,却还会有无数人死于饥饿。
对一生爱种地的华国人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在应曈看来,此世的农业发展水平匹配不上工业,原因有三。
一是这些兽人仗着本身的生命力顽强。
二是良好的食品资源条件。
第三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频繁的兼并战争。
三百年前,兽人尚且小国寡民。天降大灾,兵祸不断。乱世出英雄,一只超等令君的鹏鸟举兵吞并数个小国,在水草丰茂的中原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国,得兽神认可,登基称帝。
定阳城为国都,祈为国号。
那一年,史称金鹏元年。
祈国虽幅员辽阔,制度依旧原始,祈国太祖穷兵黩武任人唯亲,国家治理混乱,传到本朝先帝,偌大的国家狼烟四起,几近分崩离析。
得益于皇室代代皆出超等令君,王朝方得以延续。
先帝用尽半生平定东部叛乱,收复东部海岸线,稳定了食盐的供给;应曈与齐暻击退西部外敌,收回西境十六个城池。
时至今上登基,才终于实际上掌控收回的领土,大祈重回巅峰,成为中土大地最大的帝国。
兽人尚武,开疆拓土只为扩张猎场。
兽人们没有耕作与畜牧的习惯,只有无狩猎能力者才会从事采集与生产。
依据数年前在无事居耕种门前一小块菜地的经验,计算收成后,应曈心中便长长叹息。
兽世耕作的气候、水土、生物,以及劳动者本身的条件,都比地球好了太多。
可它们宁可将这世界杀得血流成河。
宁可在寒冷的冬季抛弃年老体衰的长者,宁可在天灾到来时吃掉养不活的幼崽,宁可将那些弱小的雄性与雌性当做商品贩卖,也不愿低头看一看这片生养它们的土地。
明明所有人都可以和平地一起活下去。
应曛,应曈这具身体的孪生姐姐,将她从乡野带回时,曾问她。
应曈,你想要一个怎样的国家。
她在那时说,她想要一个,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有尊严地活着的国家。
应曛说,好啊,我们就一起将这个国家抢过来,建成你想要的样子。
她跟皇姐一起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可是时间与权力改变的,终究是太多。
应曈目光微黯。
飞羽颤动,拉回了应曈的神思。
布下的探测飞羽终于寻找到了几只蜜蜂。
蜜糖终于有着落了。
应曈用出了影卫特有的潜行跟踪方式,追着那几只身上沾着花粉的蜜蜂向密林深处飞去。
不多时,一个巨大的蜂巢映入眼帘。这些快有鸟大的蜜蜂刚从冬眠中醒来数日,正勤勤恳恳地穿梭于林中各处与那个挂在巨石之上的巢穴之间,勤勤恳恳地采蜜。
这些蜜蜂智慧程度很低,听不懂“神谕”的命令,却也能感受到一天刻意释放出的超等令君的威压。
很快,蜜蜂们动作迟缓下来,逐渐静止不动。
蜜蜂们越冬亦是艰难,怜惜春雨过后采蜜不易,应曈只取走了一部分蜜,留下了大半。
春季的蜂蜜含水量高,直接入口没有那么齁甜。应曈切下了一小块蜂巢蜜咬进嘴里,清甜的滋味以及柔韧的口感像是在吃纯天然的口香糖。
她的心境逐渐清朗开阔起来。
那座富丽堂皇又牢笼似的宫阙终于在心中变得十分遥远。她全身心认真规划着无事居的一切。
这似乎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真的好好体味生活的本身。
黄鹂又循着不同蜜蜂的踪迹找了几个蜂巢,采下了足够的蜜糖。
等齐暻伤愈后腾出手来,便养些蜂吧,左右狗子这么爱吃甜的。
应曈喜欢这些或远或近的规划,在盘算这些简单的柴米油盐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无比真切地活着。
飞羽再次颤动,此次是来源于前次进山布下的陷阱。
应是有收获了。
应曈振翅赶到,顺利从陷阱上拆下两只肥硕锦雉。
这两只鸡一看就是近些日子过得不错,不光膘肥体壮,连羽毛都色彩鲜亮。
太好了,今日的新鲜肉食算是有着落了。
*
日上三竿,齐暻早已醒来,他谨遵应曈的嘱咐,不敢擅动,只得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等待她回来。
这其中滋味,对犬族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折磨。
换做二十年前,在狩猎与战争中残废的雄性,宁可自尽也不愿拖累家人,更何况是让雌性养着。
林归小姐到底是为什么要救他呢……
蔫哒哒的耳朵陡然竖起,齐暻直起身子,直勾勾地看向门外。
片刻后,齐暻看着应曈大包小包地走进门来。只见应曈吊着两只手,控制着飞羽拎着几大兜鲜蘑菇、木耳等山货,还有两只已然开膛拔毛处理干净的鸡,悠哉悠哉地走进屋内。
她发梢犹带着水汽,应是洗过澡方才回来。
应曈的手随意地揉上他的头,直揉了好几下,又指挥着飞羽端来另一样东西。
轻飘飘的羽毛端着沉甸甸的一盆温水来到近前,齐暻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尾巴。
伤势还不允许齐暻洗澡,应曈的擦洗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享受。
带着薄茧的手谈不上柔软,他见证过这双手结果无数的性命,而现在,它们却总是对他十足的温柔。
擦耳朵的时候,他轻轻向应曈的方向拱了拱,换来应曈的轻笑,以及将他弹性十足的耳朵又多玩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逐渐习惯,也不自知地向往这种亲密。
齐暻不知道应曈到底为什么要捡他回来,也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价值。
他只知道,自己在恬不知耻地幻想未来。
哪怕林归小姐只当自己是一只没有灵智的宠物狗,他也愿意永远只作为一条狗依偎在她身边。
擦洗完毕,应曈揉搓了一番干干净净的狗子,去灶房整理食材。
那两只野雉的羽毛实在是鲜艳,比当年被祖母薅去山间识药采药时见到的野鸡好看太多。
应曈留下了几根最好看的,随手装饰在了房中。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击碎了齐暻的幻想。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狗,他是一个成年已久的雄性兽人。
齐暻仍是不能活动,他被迫学会了漫长的等待。
他久久地盯着那几片简陋的羽毛,心中只觉涩然无比。
鸟族没有不爱俏的。
鸟族总是喜欢艳丽的布匹和亮闪闪的宝石。它们每日要花大量的时间梳理羽毛,穿衣打扮。
这些天来齐暻却从未见过应曈打扮,她不施脂粉不着首饰,终日忙碌,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便是普通猎户,也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家中雌性怎能连一件首饰都没有。
长时间闷在屋中无事可做,总有这样自厌的念头萦绕心头,齐暻甚至为这些心绪的存在而愧疚。
林归小姐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努力救他,他至少该保持一个好的心态,努力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方才不算辜负。
道理他都懂,可要做到实在并非易事。
齐暻将下巴整个瘫在床上,脑子里的死胡同越钻越深。
正在他的思绪越发沮丧时,一兜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毒得出奇的蘑菇,映入了他的视野。
“你看看这些里面,有能吃的吗?”
齐暻突然觉得自己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至少自己可以避免大祈第一影卫和战功最为彪炳的将军,死于误食毒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