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宫墙柳》剧组在一片清冷的暮色中开始了拍摄。
今天的拍摄任务对江雪迟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她饰演的宫女芝兰因撞见女主张南馨饰演的贵妃的秘密,因为误会而慌不择路地逃跑,最终失足坠入御花园的荷花池。
“都准备好了?”王启年导演拿着喇叭,声音洪亮地喊道,“各部门注意!芝兰落水这场,A机跟全景,B机给雪迟面部特写,C机……小余,你负责抓拍细节,尤其是她落水瞬间的表情,要拍得惊恐,但不能扭曲,要拍的美!”
余镜宇透过取景器,比了个“OK”的手势。他的镜头精准地锁定了江雪迟。
镜头里的女孩,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宫女服,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清瘦。
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却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着,透出一股倔强的味道。
江雪迟立刻进入了角色。她惊惶地回头看了一眼,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然后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朝池边跑去。
她跑到池边,按照预演的路线,脚下本应不慎一滑,落入水中。
然而,就在她右脚踏上那块预定好的青石板时,脚踝处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绊了一下!
那股力道又狠又急,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江雪迟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她预想中的侧身落水变成了狼狈的向前扑倒,整个人像个麻袋一样,脸朝下砸进了冰冷的池水里!
“卡!卡!卡!”
王启年猛地站起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回事?!这姿态不对!太难看了!”
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了江雪迟,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钻进来,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她呛了好几口水,狼狈地从水里抬起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茫然地看向岸边。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刚刚绊倒她的地方。那里,一块不起眼的假山石,似乎比排练时更靠近路径一些,尖锐的一角就对着她刚才跑过的方向。
场务们手忙脚乱地把她拉上来,递上毛巾。
不远处的张南馨款款走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雪迟,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池水这么凉,可别感冒了。”
她的声音温柔,但江雪迟听着总觉得假模假式。
江雪迟裹着毛巾,冻得嘴唇发紫,却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说:“我没事……王导,对不起,我们再来一次吧。”
她虽知事情有些蹊跷,但不想把事情闹大,眼下最要紧的,是将这场戏拍好。
王启年看了看天色,不耐烦地挥挥手:“准备!再来一条!”
第二次,第三次……
江雪迟一次次地奔跑,一次次地落水。
诡异的是,每次到张南馨的对手戏部分,这位女主角就总是出点小意外。
“对不起,王导,”张南馨蹙着眉,一脸歉意地看着镜头,“我刚才情绪没酝酿好,看到芝兰落水,我应该表现出更惊讶的表情,但我……我一看到她掉下去,就忍不住担心她,忘了演戏了。”
多么善良的女主角。
王启年虽然心有不满,但也不好发作,只能憋着火喊:“再来!”
于是,江雪迟就在这初冬的寒风里,一次又一次地跳进了冰冷的池水。
每一次从水里出来,她的脸色就更白一分,身体的颤抖就更剧烈一分。到后来,她几乎是凭着一股意志力在支撑。牙齿控制不住地打着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一些年轻的场工和群演看向江雪迟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同情。
余镜宇放下了摄影机。
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一棵银杏树下,那是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刘钰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今天没有戏份,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色风衣,身形挺拔,与周围杂乱的片场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是淡淡地落在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女孩身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余镜宇却从他那微微的蹙眉里,读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余镜宇的镜头重新对准了张南馨。
他清楚地捕捉到,在导演喊“卡”的间隙,张南馨瞥向江雪迟时,嘴角那一闪而逝的窃喜。
他皱了皱眉,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
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真是……无聊透顶。
这时,导演王启年也终于看不下去了。
“行了行了!”他烦躁地摆摆手,“雪迟你先上来休息一下!这水太凉了,总这么泡着不行!准备替身!在这么下去,天可就要黑了。后面的镜头用替身拍!”
江雪迟被工作人员扶着爬上岸,听到这话,便立刻抬起了头。
“王导,我再试一遍吧……”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嘶哑,却异常坚定,“这场戏芝兰的脸最好是清晰的。如果用了替身,情绪就会断掉,观众会出戏的。”
余镜宇正好走到了她身旁,压低声音劝她:“你不要命了?你看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
江雪迟却仿佛没听见,只是执着地看着导演。
她的眼神清澈而固执。只因她等这个机会等了太久了。大半年没有戏拍,那种被遗忘、被淘汰的恐惧,比这池水要冰冷一百倍。她不能因为这点困难就放弃。
王启年看着她那张惨白的脸,和那双不肯服输的眼睛,心里竟也生出几分动容。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拿起喇叭,对着全场吼道,“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再出问题,就给我滚出剧组!张南馨,你要是再找不到状态,今天就别收工了!”
这是在敲山震虎。
张南馨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挤出一个温顺的笑容:“好的,王导,我一定努力。”
终于,这一次拍摄异常顺利。
当江雪迟按照要求,带着惊恐与绝望的表情,最后一次落入水中时,扛着摄像机的余镜宇终于松了一口气。
“过!完美!”
当江雪迟费力爬上岸时,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了。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笼罩了她。
她费力地抬起头,看到刘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池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依旧是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没有伸手,只是对着身旁的助理小周看了一眼。
小周立刻会意,抱着一件刚才还穿在刘钰身上的风衣,快步上前。
“江小姐,快穿上吧,不然要冻感冒了。”小周的声音很客气。
不等江雪迟反应,那件带着干燥暖意的风衣,就被直接披在了她湿透的肩膀上。
宽大的风衣瞬间将她小小的身子完全包裹住,隔绝了刺骨的寒意。
衣服上还残留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那是一种清冽的松木香水味,闻起来让人觉得很安宁。
江雪迟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僵。
“谢……谢谢……但是……”她慌乱地想要脱下来。
“披着吧。”
刘钰的声音很低,却带着坚定的意味。
他没有再停留过久,似乎怕引起别人注意,片刻便转身离开。
身边片场的人渐渐散去,开始陆续忙碌着,准备转场其它的拍摄。
幸好这是今天江雪迟的最后一场戏了,起码能有时间回去休整一番。
但她心里,却依旧乱成一团麻。
刘钰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到了人影稀少之处。
江雪迟感觉到自己身上衣物的质感,心知必定价值不菲,这更让她忐忑不安。
我得把衣服还给他——这是她当下心中最大的念头。
于是她抬起脚,朝着刘钰的方向走去。
听到有人跟来的动静,刘钰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身。
他的那双眼睛看向江雪迟。
“刘钰学长。”江雪迟有些紧张,说着就要脱掉身上的风衣,“今天……谢谢您。衣服我现在就还给你吧。”
刘钰压住她的肩膀,制止了江雪迟的动作。
他的目光落在她冻得还有些发白的脸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你先穿着吧,之后再说。”
刘钰的手指并不用力,却牢牢禁锢住了她的动作。
“今天为什么要逞强?”刘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探寻的意味,“就为了一个落水的镜头?王导不是说可以用替身了吗?”
江雪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她下意识地拉紧身上的风衣,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我只是……希望这次的作品,每一次完成都是令自己满意的,不留遗憾。”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说完这句话,她抬起头看向刘钰,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学长,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吧?如果不是这样,你又怎么能拍出那部获奖的《乌云之夜》呢?”
刘钰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
“你看过《乌云之夜》?”他问。
江雪迟点点头,声音有些羞赧:“我很喜欢这部电影,所以不仅是正片,连花絮纪录片也看了。你在冰面上奔跑的那段,真的很震撼。我当时就在想,是什么样的信念,能支撑一个人做到这种程度……”
《乌云之夜》正是让刘钰获得金玫瑰奖影帝的封神之作,一部晦涩压抑的艺术电影。
那部片子里有个镜头,需要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冰冻的湖面上赤脚奔跑。
绝望癫狂,但画面却美得惊心动魄。
为了那个三分钟的镜头,他在零下十几度的环境中跑了整整一个下午,双脚冻得失去知觉,脚底被冰碴划出无数道血痕。
江雪迟记住了那个镜头,还有那个镜头里把自己逼到绝境的人。
刘钰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恻然,也有些意外。
其实他本也以为,她应该是厌恶和害怕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