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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与段休瑾和楚仁殊约定好的日子,江抚明还是决定不往宫里去了。
一是因为来回折腾她实在有些吃不消,再来就是,江抚明觉着去找段休瑾解除青手指的发烧惩戒,别因高热惹得伤口不好恢复这件事,比去宫中讨赏更重要。
但宫中那边也不能说一声不吭就爽约了,江抚明寻思着,派云露去宫中走一趟,向楚后禀明她如今伤势未愈,也言明她实在不需要什么赏赐,只要楚后安好即可。
云露将江抚明的话背了几遍,还是紧张,抓来秋水与她一同往宫里去。
三人在门口分别。
江抚明独自摸到段府,刚走上一层台阶,余光中便有一道身影从墙上飞下来,没等她抬头看清,朱漆大门打开来,段休瑾候在门边。
江抚明这才意识到什么,抬头瞟了眼方才有影子落下的地方,再看向段休瑾,“早知就应该叫你去寻我,省的我受了伤还这般折腾。”
“那五日后我去找你。”段休瑾接话道。
“如今我这样,自然得你去找我了。”
江抚明踏上台阶,低头看路时稍稍弯了弯腰,肩背处的伤口扯着发疼,这一下虽无关紧要,还是叫江抚明的动作顿了顿,慢了下来。
旁边很快搭来一只手扶住她。
江抚明抬眼,跟段休瑾对视一眼,想着反正也戳破窗户纸了,她的手直接滑过衣裳,握住他裸露在外的手腕,借力慢慢往上走。
段休瑾触着她皮肤的温度,感觉有些偏高,刚想问她是不是发热了,转瞬皮肤的温度又褪了下去。
段休瑾一瞬有些讷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来这是段休瑾第一次注意得这么仔细,但不能怪他迟钝,整段过程实在太短暂。
照理来说,手搭着手,怎么都该是越捂越热的,体温怎么反而会降下去呢?
不过接下来,段休瑾脑子转了一下,很快联想到他之前一直心存疑虑的事情:这是不是就是江抚明每隔五天要来找他一次的原因。
心里一道声音肯定道:
很有可能。
只是这算什么?
段休瑾没有说自己很排斥这种肢体接触,只是……这到底是什么规矩……握手降温?
真的奇怪!
真的反常!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段休瑾在犯愁的时候,江抚明脑中也在思考着问题。
思考着如何完成纸条上最后一个条件,
也就是杀了段休瑾,回到现代的事情。
江抚明眉心蹙了蹙,
但如今别说真的要她捅刀了,如今脑中光是蹦出这几个字眼,她的心脏就一阵抽痛。
可这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上次段休瑾溜来鸢居斋中找她时,江抚明尽力回避这件事,只闲闲地与他聊些别的,如今却不能不正视,除非她彻底选择放弃回到现代,那她怎么逃避都没关系。
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不知不觉走了好长一截路,跨过了门槛,走进院中。
突然之间,段休瑾脚下踩着颗石子,他这才恍然回过神,身子晃了晃,这动静传到江抚明那边,她一个激灵,将手收回。
一句话没说,两人看了眼对方,又默契地移开视线,暗暗叹了口气。
方才那阵子,江抚明已然抽出一些思绪来,她默不作声掩好面上的愁色,将食盒递过去,
“这回王婶做了新的点心来,你尝尝……当然,你上次说的那种好吃的也有。”
“好。”
两人到桌子旁坐下。
段休瑾自己将食盒打开后,扫了一眼,看到里头形状新奇的黄褐色糕点,想来就是江抚明所说的,她院中那位王婶的作品了。
段休瑾捏起一块。
眼下怀着心事,两人谈话的**并没有那么强烈,不过这么坐着也不尴尬,一个人吃着糕点,一个人抱臂看着院里的景致,直到段休瑾吃完那块糕饼。
这糕饼其实味道还行,就是吃起来口感黏糊,还有股药味,段休瑾并不那么喜欢,吃完便想着倒杯水漱漱口,撇头见江抚明坐得拘束,不似从前那般不顾忌地靠在美人卧上,反而右手稍稍抵在身侧,支着身子,想起今日上楼梯她那小心的样子,再联想起他前几日见她时,她的气色看起来分明还没这么差,段休瑾蹙了蹙眉,问询道:
“你的伤是又重了?”
江抚明不想叫他担心,扯谎道:“没有。”
段休瑾有些不信,“真的?”
江抚明垂了垂眼皮,“嗯,没有。”
段休瑾沉默地看了她一会,不再问了,想着回屋中给她找个软枕来靠着,手刚才撑着桌子,要起身,江抚明忽然开口,“你在这个世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吗?”
段休瑾身形一顿,收回了支着身子的力气。
不知道江抚明为什么这么问,他下意识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江抚明目光闪烁,低头躲避了片刻,将情绪平复,努力装得平静后,才抬头看向他,“所以,你有吗?”
“或者说不只是放不下的事情,你还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未完成的心愿,想去却一直没来得及去的地方……”
段休瑾神色认真起来,还是很不解,
“你到底怎么了?”
江抚明话音一顿,喉头哽了哽,咽了口唾沫,“真的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想问问你。”
段休瑾:“我一定要回答吗?”
江抚明看着他,犹豫了一会,点头。
段休瑾面色凝重起来,静了好一会,沉声回答道:“有。”
“是什么?”
“报仇,报一份不共戴天的血仇。”
“如何报?”
“杀入宫中,谋朝篡位。”
江抚明闻声,抿起唇。
段休瑾看着江抚明的反应,
“怎么,怕了?”
江抚明摇了摇头,
她并不是害怕,她见过段休瑾之前在匡正司那嚣张样子,所以听得谋逆二字,并没有多意外,她也不担心段休瑾的实力,只是不由得想,若是段休瑾实现了抱负,王权在手,他愿不愿意放下一切,跟她回到现代。
她咬了咬唇,又肯定地答了一遍,
“不是。”
段休瑾沉默了一阵,注视着江抚明,“还有要问的吗?”
江抚明声颤了颤,“没有了。”
段休瑾轻点了一下头,起身往屋内走去。
江抚明看着他的背影,以为是惹他生气了,想了想,起身跟在他身后往里面走。
但还没进屋里去,段休瑾跨台阶时腿迈得小了些,突然绊了一下,整个人往旁边靠,倚着柱子停下步子。
江抚明随之停下,看着他的背影,试探着轻唤一声他的名字,“段休瑾?”
段休瑾过了一会才回答,用手抵着头,话音有气无力,
“你那糕点,用什么做的?”
江抚明听得段休瑾的语气,有些慌张,不明所以,往前走了几步,努力回忆着,答话道:
“那个……就是加了些药草,王婶说很好的药草……怎,怎么了?”
段休瑾声音更弱了,
“罢了,无事,你去帮我叫人来,秦认秦识随便都可以……让他准备些驱沉散,你……你就先回去吧。”
江抚明闻言,在跑上前先看一眼段休瑾和立马去找人之间纠结了一会,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立即撒开腿。
跑了好一会,好不容易见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也不知道是秦认还是秦识的,江抚明跑过去,凑近一看。
是下眼白示人的。
她唤了声秦识,把段休瑾的状况说完,秦识脸色瞬间大变,也问了句,
“你给他吃什么了?”
江抚明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心口一凉,
“就是……药膳点心,掺了些药草的点心而已。”
“怎么了?”
秦识板着脸,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朝她低吼一声,
“不干你事!”
秦识急急跑进厨房,先抓了一把草药,扔进药炉里熬,又寻来一个碗,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将药粉倒入其中,用热水一过,便端了出去。
看秦识这阵仗,江抚明不敢离开了,老实地站在旁边攥着拳头,见秦识出去了,马上跟在他屁股后面。
刚才出门,秦识又折返回来,两人差点撞在一起。
对江抚明不耐烦极了,秦识吞了口气,才将话顺畅吼出来,
“段休瑾在哪?”
江抚明给他指了方向,秦识放开步子跑了起来。
急吼吼跟在秦识身后,江抚明起先还注意着背上的伤口,跑得小心翼翼,后来她见实在是跟不上秦识了,也顾不得管那么多,撒开腿跑起来,于是没两下,便感觉到伤口撕裂开来,血液正氤氲着往旁边扩散,湿哒哒地粘在身上,伴随着疼痛蔓延。
但比起呼疼,江抚明眼下更多的是担心。
总算跑了回去。
江抚明站在门边,看到此时倒在地上的段休瑾,一下手足无措到僵在原地。
段休瑾坐在地上,身子抵着墙,额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涌,滑过眉骨,脸颊,一路向下滴落,左手拳头绷紧来抵在地上,青筋根根暴起,头轻轻摇晃着,眼睛时眨时闭,右手悬空放着,一会抵着眉棱骨揉揉,长憋一口气后,像是一并将什么难受往外冒的劲儿摁回去,松快了会,才抬起手,将憋着的气呼哧一下吐出来。
气吐出来后,他涣散的瞳孔才会聚焦片刻。
于是这个时候可以看到,他右瞳孔的墨色正在淡去,幽深的绿颜色浮动着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