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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臻园,已是戌时。
江抚明刚入鸢居斋,就见得云露在院门口张望,她愣了片刻。
云露发现了她,急吼吼跑到她跟前,开口便问,
“小姐,你这一天到底去哪了,可是要急死老夫人了。”
江抚明一怔,“祖母今日寻我了?”
“可我不是叫你们同她说,我去找金芊芊去了吗?”
云露:“说了,怎么没说。可惜不巧,金小姐今日也来府上了,说要来看望小姐你,这么一来一回刚好岔开,老夫人这不就知道有鬼了吗。赶巧今日街上全是拆楼的,老夫人许是担心小姐,急坏了,晚膳一粒米都未用。叫我在这等着,同小姐说,一回来就赶紧去见她一面。”
“行,我这就过去。”江抚明连自己院子的院门都没进,转身往长孙苍凝那去,云露在她身边跟着。
没走几步,江抚明想到自己今日的装束,觉着还是得将这素衣除去,免得惹得她们多虑。
拉着云露打转往屋里走,江抚明又问云露道。
“祖母平日没事,一贯不会管我去做了什么的,也就我从建安巷刚回来的那几天,对我的动向上心。而今祖父刚从宫中回来,她理应多在祖父身上费心啊。今日祖母来找我时,可有说所为何事?”
云露:“这……云露也不太清楚,但要说府上今日发生了什么值得一说的事,也就那两个道姑了。”
“道姑?”江抚明疑惑。
“是呢。”云露压低了声,“说是道姑,实则不过是街上那些算命的散仙巫祝一类的江湖术士。怕是算得不尽如意,对外便称是道姑上门而来,点拨道法。”
“有说算了什么吗?”
“这个云露就不知晓了。”云露拎着衣领将衣裳褪下,“小姐的手似乎没那么滚烫了,是找着法子退烧了吗?”
江抚明眉心蹙起,听到算命散仙的字眼,惴惴不安。
也不知道这些人的修为如何,算不算得出她和原主的身世纠葛。
听得云露问起,她“嗯”了一声,嘱咐道:“等会将剩下的药收好吧,这几天,就不用熬药了。”
……
“唉,要我说啊,你何必忙乎这么一趟,叫人来算的是你,嫌弃人家算出来的结果不如意,在这生气的还是你。我也不是心疼那些银子,只是你给抚明留着,不比给了他们好?那些怪人,嘴里还一口一个古怪的命格突变,八字变动,简直是无稽之谈。”
王凭劝说长孙苍凝用些餐食劝不动,看她愁眉苦脸垮在那,一时口不择言。
“我这不是着急吗。抚明而今都成大姑娘了,你不替她费心,难道巴不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做甩手掌柜去?”长孙苍凝一拍桌质问道。
王凭直了直腰,“什么叫我不管,什么叫我是甩手掌柜?”
“那我问你,你可曾为抚明的婚事做打算?就一场生辰宴,叫她风光了一场,就将她打发了去?”
“什么叫打发了去?”王凭手背打手心,“你这胡话,越扯越远了!”
“胡话!?呵!那我再问你,当今参与科考的学子名姓籍贯都已登记在册,你可有为抚明注意着?”
王凭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我注意他们作甚?我不招幕僚,抚明不科考。开科举就是为让有才之人各凭本事,功名自取。我不替人家读书,别人登高入仕,功败垂成,与我何干啊?怪事情!”
王凭说完挥挥手,但见长孙苍凝面色愈发不好,他吭吭清嗓两下,
“行!就算抚明真的要科考,那我总不能去毒了他们,打了他们,杀了他们,给抚明博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一甲吧,这不是缺德吗?”
听得这荒唐话,长孙苍凝一瞬气笑了,扬眉“诶呦”一声叫唤,“谁要你去毒去打去杀了?我是想叫你帮咱们抚明注意着些,看看有没有适龄的,德才兼备的男子。你啊……唉,对抚明可上些心吧!”
“诶!怎么绕了一圈又绕到这里来了,甩手掌柜,不上心……嗨哟,你总这么说我!你为何总这么说我!?抚明可是信节与嫣然的骨血,在外头磋磨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回家到了我们身边。我怎么可能不管,怎么可能不上心?我真是巴不得取了我的心下来,换抚明不要遭这些年的无妄之灾。后半辈子,我就算赔上一条性命,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也要护得她周全安乐!往后这宅院,田产,全都是她的——”
王凭愤慨不已,站起来慷慨陈词一番,但走到长孙苍凝面前,跟她对上视线,那在空中乱飞的衣袖,乱扬的手,立马背到了身后,话音也不似方才那般高昂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回身憋下那股气,又揉着胸口俯身对长孙苍凝陈情,
“老婆子,你,你这……你这话说重了,戳得我心窝疼啊!”
两人吵架都是会为彼此让步,彼此示弱的,故而虽然小吵不断,却从未有一次吵到翻脸不认人的地步。
听得王凭这一句,长孙苍凝知晓轻重,闷声叹了口气,也不再咄咄逼人,一味训斥他了,只是神伤,“所以到底是为什么,算了两次,见山和抚明的八字都是不合的呢?占凶吉,也得的是大凶之兆。”
长孙苍凝暗自念叨道:“两人平日里分明那样好。”
“先不说命格那事糊涂,再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味的算有个什么意思。依我看,你与其在这着急,不如就由得孩子们自己去吧。”
王凭道,
“哪怕嫁不出去,或是抚明自个不想嫁,咱们大不了养她一辈子,待你我百年之后,再由翊晨宠下去。反正如今翊晨也是个丢了魂,立誓要终生不娶的。咱活着的时候,就想着多给他们赚些银子,往后消磨吧。”
长孙苍凝闻言,虽是不服气,但王凭句句在理,她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兀自深长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婢子进来通传,“小姐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王凭放话,“叫她进来吧。”
云露随着江抚明走到门口。
江抚明见屋中只有王凭和长孙苍凝二人,嗅到气氛有些许不对,后背微僵,屏退云露,独自近前,同他们请安。
长孙苍凝下了榻,弯腰来扶,“抚明,你今日这是去哪去了?回来的这样迟。”
江抚明眼睛转了转,“我本是要去寻芊芊的,谁承想芊芊奔这来了,咱们俩一来一回正好错过。我去街上逛了会,再回去找她,这才碰上头。”
“不过我还想问祖母今日到底怎么了呢,怎的发了这样大的脾气,云露同我说,您晚膳粒米未进呐。”江抚明道。
长孙苍凝和王凭听后,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见得她平安归来,有个交代便可。
王凭:“是,你祖母今晚真是粒米未进,抚明你也来劝劝,同你祖母好生说说,不按时吃饭,一味发些没必要发的愁,有多耗自个身体的根本。”
长孙苍凝睨了王凭一眼,抓着江抚明的手,与她一同坐下,“哪就有那么严重了,说的像是我一顿不吃,今晚就要去见阎王了似的。”
“呸呸呸!”江抚明还没说什么,王凭就拍桌替她去晦气,“说这劳什子没边际的话做什么,这么晚将抚明叫来,该说什么说什么吧,说完了,好让我叫人给你煮些面,也垫几口。”
长孙苍凝见他那样子,“啧”了一声,看上去是嫌弃他小题大做,却没再说什么来呛他。
长孙苍凝从袖口抽出一封信。
“这是江家那姑娘,你堂姐今日派人送来,说要交给你的,我没打开。但不管里头说了什么,你先别去同她置气,先让她安生把月子坐完,若是里头说的话,让你不舒心了,你只管来同祖母诉说委屈。”
没想到江允洮还会给她来信,江抚明见着那信封,惊讶片刻,点头将它收好,“放心吧祖母,我知道轻重。”
趁江抚明将信封往袖口里塞时,长孙苍凝看了眼王凭,拽了拽江抚明的衣角,还是说了,“抚明你对见山,可有意思?”
江抚明动作一顿,
“祖母……你这是——”
“诶呀!都说了不谈这事了。”王凭起身。
“我问两句又怎么了呢?”
方才熄火的战局一下又被点燃,王凭不欲当着江抚明的面说伤心事难听话,一把将江抚明拉过来,
“你祖母关心你,总担心你的婚事。但我还是觉得这事事关终生幸福,得你自个儿拿主意。我就不多掺和了。祖父而今只想与你说一点,近来局势混沌,你得当心啊。”
王凭顿了顿,“林王后的事,你可曾听说了?”
谈到正事,长孙苍凝不再执着于打听儿女间的那点小事,正襟危坐起来。
江抚明垂头,眉目间情绪流转,“今日外头的动静那样大,想不知道都难。”
王凭叹气,琢磨了两下,试着问道:“那可与抚明的周旋有关系?”
想起那道秘辛,江抚明沉默不语。
王凭神色凝重,“抚明,你若是做了什么,一定要与祖父说,也叫祖父心里能有个底,日后东窗事发,也好有应对之策。”
江抚明反握住王凭的手,“放心吧,孙女心里有数。”
“这么说,祖父能够平安出宫的关键,是抚明的手笔了?”王凭问。
一味地再解释下去,怕要被问个底朝天,江抚明只好再装起糊涂来,“自然也不是,我们一家如今能平安,全靠了上头自个斗起来,咱们小兽夹缝求生。孙女哪有那个能耐攀扯到宫里去呢。”
“也是。”听着有理,王凭点了点头,把心放回肚子里,“虽然宫中尔虞我诈,厮杀漫天,可惜了林王后……唉,但不管怎么说,咱们王家的危机是暂时解除了。”
王凭推着江抚明往门外走,临到门口,他将手搭在江抚明肩上,
“咱们也能好好喘息一阵了,所以啊……”
王凭将江抚明往前一推,中气十足地朗声道:
“别拘那么多礼,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狗屁!自个快活地乐一阵吧啊!”
江抚明趔趄一步,向前扑去,耳畔划过风声,她在廊下站稳后,转头看了回去。
长孙苍凝追着王凭打,
“我关心抚明的人生大事,怎么就叫狗屁了?寻个稳妥人家照顾她,怎么就叫狗屁了?你这人一天天不着调,就巴不得全家人都长得不着调。”
王凭没回嘴,只是抱着头,跟示于人前的威武稳重全然不同,一边躲,一边笑,对上江抚明的视线,这才生生挨着打回嘴,
“抚明,得遵从自己的心,谁的话都别听,谁的话都别理。人生大事,谁做主都不如自己的心念做主,自己最重要,自己的畅快才是最重要!”
“对了,钱要是不够花了,记得找祖父要啊!”
说到这里,长孙苍凝才停手,没再反驳,与王凭并肩立着。
打了这么会,她的气也散得差不多了,喘了几口气,喘匀了,笑吟吟看着江抚明,点头,“是,没钱就上祖母这要,当然,去找你舅舅也一样。”
王凭:“他要是不给,就上祖父祖母这告状来,我俩一起上去给他教训一顿。”
王凭点点长孙苍凝,“就像你祖母方才打我一样。”
“什么,母亲你要打我作甚?”
王翊晨慢悠悠走来,
“我老远便听得这边动静大,到底发生什么了,怎的我不在,还有我要被打的事呢?”
长孙苍凝拧了拧眉,故作严肃,“叫你给钱给抚明挥霍呢!”
王凭这时倒是与长孙苍凝通上气了,也摆个臭脸,“你给是不给?”
王翊晨抖抖肩,“害”了一声,“我还道我上房了揭瓦了呢,这么件小事……给!怎么不给,嫁出去了给,成老姑娘了也给!总没得委屈抚明的道理。”
亏江抚明还为身份或将被揭穿担心了一路,见着这场景,担忧的功夫倒是全白费了,江抚明心中暖融融,只是又酸涩,瞧着两位老人的笑,又瞧着王翊晨眉眼间的风采,她总替原主觉着亏,眼眶酸胀不已,笑着应了声,
“好,孙女记下了。”
长孙苍凝和王凭站在橙黄烛光里,王翊晨靠着门,三人嘻嘻笑着看她,眼尾的笑意更浓。
江抚明只能一个劲地瞪着眼,瞪大来,不停在心里呼唤原主:
抚明,你来看看,你也来看看,你有好多家人呢,他们都好爱你,你快来看看。
良久,之前那股撕扯的感觉都没有出现。
直到王凭说要给长孙苍凝煮面去了,叫他们各自回屋早些歇息,江抚明转过身。
一滴清泪从左眼滴落。
脚步骤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