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积成小山的快递包装最后还是被顾一收走,看着顾一忙前忙后还对自己很抱歉的样子,林野觉得很好笑,明明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门口有快递柜,柜子旁边有手套。我一般会在外面拆快递,包装袋直接扔进门口的垃圾箱。”
“我知道了。”
“我没有不欢迎你的意思,我只是……”
“没关系啊,这种事情你提前说清楚就好了。还有没有其他事情需要注意,你可以一起说出来,这样以后就可以避免了。”
大脑一片混乱。
顾一没有与人生活的经验,学生时代他无法融入集体,一直在校外租房独居,毕业以后陈静之更是很少回家。顾一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习惯里有哪些是需要提前向对方说明的,他原本打算与林野互不干涉地共处一段时间,但事实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就必定会有摩擦,而他向来不擅长解决这种事。
“抱歉,我不知道。”
“那好吧,等下一次发现了我们再解决。不过也可能在下一次发现之前,我就找到房子了呢!”
消息传送到顾一手机上的瞬间,林野的手腕被猛地攥住。
“林野,我……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顾一突然有点结巴,他紧皱着眉头,林野甚至能感到那里肌肉的紧张。
他摸摸顾一紧攥的手,“我知道。你独居很久了,要适应另一个人是很辛苦的。你希望我住得舒服,我当然也不希望你辛苦。放心吧,我没有觉得你在赶我走,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随便找间房子搬出去的。”
林野转动手腕,提醒顾一放开。他回到卧室继续整理品牌方寄来的衣服,而顾一一个人站在楼道里,依旧不知所措。门口的垃圾箱干干净净,空荡荡的柜子里铺满阳光。一切都是顾一熟悉的样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看惯的整洁,此刻却显出一种被遗弃的寂寞。
顾一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Forest觉察到他的低落,主动问他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与人交往很困难。”
“为什么这么说?”
“有时候,就算说出了真心话,对方可能也不会相信。”
“确实会有这种情况。不过我觉得,如果你是真心的,对方一定能够感受到。你觉得对方不相信,可能是你不相信他的相信。”
几秒钟后下一条消息跳出来。
“我是不是说得太绕了?”
“有一点。”
“你以前唱歌的时候,会投入真心吗?”
起初顾一并没有打算和Forest长聊,职业身份都是他随口编造的。在Forest面前,他是一位患上声带疾病的歌手,不影响说话,但是不能再唱歌。
“歌曲必须投入感情。”
“那你看到观众被你的歌声感动落泪,会怀疑他们的眼泪是虚伪的吗?”
“不会。”
“是呀,我觉得用语言交流,和用音乐交流是一样的。实话还是谎话,真情实感还是卖弄技巧,对方是能够分清楚的。只是你太信任音乐,又太怀疑人类了。”
对方久久没有回复,林野知道,G又要躲进自己的壳里,一个人缓慢消化那些令他困扰的情绪了。如果没有哥哥,没有陈小妤,自己大概也会成为和G一样的大人。无法信任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时刻保持警惕,用尽全力来自我保护的人并没有错。林野只是遗憾,G也许很难再一次享受到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的快乐。
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林野提着行李箱准备下楼。顾一听见声音,急匆匆跑过去关上林野刚打开的房门。
“你要搬走?”顾一说得太快,翻译软件甚至无法准确识别,他只能放慢语速再说一次。
林野摇摇头,“我要给商家拍照返图,箱子里是今天下午要拍的衣服。”
看到这句话,顾一终于放心。
“我和你一起去。”
林野犹豫几秒,“好吧,那我可能需要你帮忙打光。外面很晒,你要穿好防晒戴好帽子。”
“没关系。”
进入拍摄之后,顾一才后悔没有听林野的劝告。初秋的望海,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他太久没有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皮肤已经开始发红刺痛。比他更辛苦的是林野,林野要在这样的天气里重复穿脱,有时候一套衣服要拍几十次才能有一张令他满意。
林野个子不高,穿上了五颜六色的衣服之后更像一只小手办。林野对着摄像机摆出动作的时候,顾一总会脑补一些游戏音效。不是由音符构成的乐音,不会带给他痛苦。那是和他的专业所不同的,只会带给人快乐的声音。
五点钟之后,小区里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林野吸引了不少目光。
“哎呦,男的啊,男的有什么好拍的呀。”
路过的男人随地吐痰似的撇下一句,顾一转头看过去,手上的反光板也随之变了方向。林野大力挥手,无奈顾一始终看向那个男人,完全看不到他的信号。那人也注意到了顾一的目光,嘀咕了一句看什么看,夹着快步离开了。
“怎么了?”林野问。
“没什么。”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林野决定先结束今天的拍摄。距离晚饭还有些时间,他提议请顾一吃冰淇凌作为答谢。冰凉的奶油在口腔里化开,顾一觉得浑身的温度也瞬间降下来,暴晒两小时的痛苦终于得到缓解。
“我知道哦。”林野把手机递到顾一面前。
“知道什么。”冰激凌占用了嘴巴,顾一没有使用翻译软件,而是直接在林野的备忘录里输入。
“那个男人,肯定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吧?”
林野的话让顾一一愣,他迟疑片刻,没能打下“没有”两个字。
“又要撒谎了,你总是撒一些会被人轻易看破的谎。”
顾一在空气中画出一个问号,这是他无师自通学会的第一个手语。
“其实油烟机很吵吧,如果我的快递没有上门,你应该也不会那么早就起床。还有刚刚的那个男人,他一定是说了不好听的话,但你却说没有。
“我知道,你是照顾我,不希望我住得不舒服,也不想让那些不好听的话影响我的心情。可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用这样虚伪的体谅来对待你,也是在欺骗你,我觉得这样很不礼貌。
“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就算你说油烟机声音很大,快递把你吵醒了,你讨厌包装袋进卧室,我也不会觉得你是在赶我走,这些小事不过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必须经历的磨合阶段。如果你总是不对我说实话,时间久了,我可能就真的分不清实话和谎话了。虽然不知道我们能住在一起多久,但是我希望在这段日子里,我们可以好好相处。”
是这样吗。
顾一回想林野说的一切,油烟机把他的睡眠卷进扇叶里轰隆隆地搅个粉碎,那声音确实不好听,吵得人不得安宁。可当林野问他的时候,他却条件反射地说了不吵。可这不是一个经过思考的回答,只是本能地,对自己真实感受的压抑与隐瞒。
如果按照林野的定义,那么他确实经常说谎,可这些谎言在欺骗对方的同时也欺骗了自己,如果听的人和说的人都相信,那谎话和真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面的顾一迟迟没有回应,林野猜测他和G应该是同一类人——遇见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宕机,比起面对更擅长逃避。只不过,G的回避林野早已习惯,而顾一的回避会让他多少有些尴尬。
林野耸耸肩,打算收回手机,顾一却握住了他的手。他将林野的手缓缓推回去,修长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天没有落下。几分钟后,屏幕熄灭,距离屏幕只有几毫米的指尖终于落下,轻轻敲了两次。
“谢谢。”
这是顾一沉默许久后给出的回答,林野相信,这一次他说的不再是谎话。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回到家,顾一终于回复了被他搁置的消息。消息发出,Forest却迟迟没有已读。顾一退出软件,起身来到厨房。他反复按下墙上的开关,直到明灭的灯光终于被林野注意。
林野朝他挥挥手,示意他把耳朵俯下来,顾一不明所以地照做。一阵微弱但尖锐的声音钻进耳朵,银针一样轻轻刺着他的耳膜。
“有声音吗?”林野问他。
“有。”顾一起身,看清了锅里的食材。
“是尖叫声吗?”
“有一点像。”
“我看手机上说,煎香菇的时候,香菇会发出尖叫,真好奇听起来是什么样的。”林野扭灭了灶火,“有事吗?”
林野把手机递到他嘴边,顾一却拒绝使用翻译软件。
他在手机上打下想说的话:“我是想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乐器……”
“还有呢?”
“还有,我不喜欢听五音不全的人唱歌……”
“那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林野笑着,“我听不见乐器也唱不了歌,岂不是你的天选好室友!”
顾一不理解林野为什么可以把悲惨的事实讲得这么愉快,但他似乎是真的在为命运奇迹般的匹配制度感到惊喜。一个人的残缺匹配了另一个人的挑剔,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