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前,许烽炀记得黄琨和自己提过喻唯,说这孩子灵气十足,绝对是个好苗子。
但接下来的几天里,许烽炀只要一和喻唯对戏,剧组的进度就像陷进了泥潭。
这小子的表现,不能说差强人意,简直是惨不忍睹。台词磕磕绊绊,走位稀里糊涂,一个简单的镜头能NG十几次。碰上阴天还能忍,偏偏这几日烈日当空,片场像个蒸笼,每个人的耐心都在高温中一点点蒸发。
给大家带来这么多麻烦,喻唯却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脸皮厚得很,谁要是冲他不耐烦,他就滴滴溜溜眨着眼睛盯着人看,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可怜的受害者。
“你到底会不会演戏?”
在一个暴热的中午,许烽炀终于发飙了。
一个简单的场景,反反复复地拍了好几次,他激情开骂,把剧本一扔,先于导演一步发了火,太恼人了,身上的衣服密不透风,头顶上是一个烤人的太阳,眼前是一个不停卡句忘词,拍戏像梦游的合作演员。
喻唯和夏瞳,自己在剧里儿子和老婆,下午在剧组状况百出,戏里面把自己坑得体无完肤,戏外头竟然还在不停地折磨自己。
夏瞳只是单纯的演技不过关,但这个喻唯,连基本的台词都记不住,是不是有点太废了。
黄琨从哪找来这么多极品关系户。
烈日当头,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喻唯身上的白衬衫全都被汗水浸湿了,面容忐忑,他低垂着眼帘,睫毛微微颤动,默不作声。
“不是,你会说话吗,哑巴了?”许烽炀不耐烦道,“我就奇怪了,这场戏到底是哪里难啊?整个剧组都在陪你拖延时间,你不嫌晒啊?”
黄琨秉持着有人替他骂他就闭嘴的心态,凑上去打圆场,把俩人分开了。
许烽炀临走前还在骂骂咧咧,“照这进度,等戏杀青,男的都能生孩子了。”许烽炀外套一脱,找了个阴凉地躲着。
褚红拿了瓶水过来:“你沉沉心。”
许烽炀知道她又要教育人,心烦意乱地挥手道:“你天天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赶紧回公司吧。”
褚红说:“我不放心你。”
“你在这也没用。”许烽炀擦擦汗。
这话倒是真的,不管她在不在,剧组都得正常运转,许烽炀再不靠谱,也得按部就班地跟着大家老老实实拍戏。
褚红这次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他旁边,许烽炀没接褚红手里的水,褚红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
俩人沉默无言,只能听到树丛后刺耳的蝉鸣。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没用?”褚红很突然地发问。
许烽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褚红接了个电话,离开了。
*
喻唯像被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趴在休息室的桌子上,整张脸都埋进了臂弯里。
夏瞳看着他那魂不附体的样子,叹了口气,把冰好的饮料递给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被许烽炀说了几句吗,还有,你平时不是挺会演的,怎么一碰上许烽炀就和掉了魂似的?”
“等你以后单独和他对戏的时候,就知道了,”喻唯一点点咂着饮料,“他真的很恐怖,你知道吗,我在他面前演戏,就好像在一排老师面前考核表演一样。”
“你别想那么多,你把他当成杨磊就行了。”夏瞳说。
“不一样,”喻唯摇摇头,“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以前……其实挺喜欢他的。他演的所有角色我都看过。”
“这算什么,谁还没短暂地爱过许烽炀,”夏瞳说,“我也喜欢过。”前两天刚脱粉。
“我一和他说话,我心里就紧张。”喻唯咬着吸管,“我以前特别想去他的剧组拍戏,哪怕演十八线都可以。”
“真的假的,”夏瞳道,“那我望尘莫及。”
“虽然现在这么一看,也就那个样吧。”喻唯压低声音道,“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必须的,姐的嘴严实。”夏瞳说。
第二天中午,许烽炀刚拍完戏,半条腿还没离开片场,就被褚红抓住了。
“你听说没有,那个小孩是你的粉丝。”褚红面无表情。
“哪个小孩。”许烽炀咕咚咕咚地喝水。
“喻唯。”褚红淡淡道。
许烽炀一口水全喷出来,狂咳不止。
“自打被你骂了之后,一蹶不振,今天下午躲在片场和夏瞳借酒消愁。”
许烽炀:“……”
“边喝边哭,说爱了你好多年,没想到你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让他伤透了心,”褚红面无表情,“还说一和你说话就激动,激动得讲不了台词,一看见你本人,更是惊为天人,就算倒贴钱,他都愿意和你一块拍戏。”
许烽炀嘴角抽搐:“你听谁说的?”
“整个剧组都传遍了。”褚红看着他。
许烽炀插着腰站起来,四处观望。
“你干什么。”褚红问。
干什么?当然是找喻唯算账,胡说八道些什么玩意,他这样的还能是自己粉丝?一股无名火混着荒谬感直冲头顶。
许烽炀找了一圈,发现喻唯在和其他演员拍戏,他绕到附近围观。
这场戏是石朗和一个知晓他父亲秘密的女人对峙。
主角石俊逸的原名不叫石俊逸,叫石凉。他参加考试那年,爸妈带他去找大师算了命,大师说石凉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影响前途,建议改名。
主角也不喜欢自己的原名,石头本来就已经又硬又冷,还加了个“凉”字,真不知道爹妈当时是怎么想的。
经过大师手眼通天地一算,给孩子取名叫“石俊逸”。
不久后,石俊逸便带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去上学了,被大师改过命的人,自然一路顺遂,学习、工作、结婚、生子,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直到一个女人找到了自己。
那个女人告诉自己,她的爱人也叫石俊逸,不久前在工地出了意外,死了。
那个女人还说,死的本来应该是你。
石俊逸在和父母求证后,不得已开始正视这个自称握有自己冒名顶替证据的女人,而石朗,见父亲因此事而惶惶不可终日,那颗长期被忽视却渴望得到认可的心,促使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瞒着父亲,偷偷去见了那个女人,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替父亲摆平麻烦。
许烽炀本来是想看看喻唯是怎么当众丢人现眼的,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结果越看越不对劲。
喻唯这场戏演得无比丝滑。
这一段人物的台词量很大,小心思很密,情绪转折多,很多年轻演员演这种戏,总是顾头不顾尾,要么只想着故作高深、挤眉弄眼,要么机关枪一顿输出,像背课文似的,但喻唯兼顾的很好,很生动得演活了一个青涩的机灵小鬼。
这就奇了怪了。
怎么和自己对戏的时候跟块木头一样?
许烽炀想了半天,甚至开始怀疑喻唯是看自己不顺眼,故意气自己。
总不至于真是我粉丝吧?
倒不是许烽炀自作多情,而是因为他真的碰见过类似的情况。
自己之前去某某剧组拍戏,正好碰上了某某演员,对方声称是自己的影迷,激动的一张脸涨成红柿子,结果因为太紧张,拍戏的时候连台词都说不利索。
但是吧,一般演员接触到他本人后,几天下来,就没什么天使般的美好滤镜了,不回踩就不错了。
喻唯不至于。
没了许烽炀,喻唯这场戏拍得很顺利,很快就结束了。他深呼一口气,正要去休息,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过来。”
喻唯一回头,发现许烽炀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兜,面色不豫。
许烽炀热得把外套全脱了,只剩一个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布料贴着皮肤,勾勒出好看的肌肉线条,脖子上还挂着领带,再配上这张俊脸,大咧咧地站在路边上,看着像从事不正当职业的人。
见喻唯不答应,他又重复了一遍:“磨叽什么,快过来。”
喻唯左看右看,发现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各干各的事,利用排除法才艰难确认,许烽炀应当是在和自己在讲话。
刚刚自己NG了这么多次,肯定把许烽炀烦透了。他太了解许烽炀了,此人并非一个热爱演艺事业的人,谁敢让他多上一个小时的班,他就恨不得和这人同归于尽。
他想了想,还是过去了,跟在许烽炀背后,往树丛的阴凉处走。
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刚一站定,许烽炀就回过头来,冷眼盯了自己一会,开口道:“你去找他了?”
喻唯一愣,没理解他在说什么?“他”是谁,自己又什么时候得罪许烽炀了?
“说话,”许烽炀冷言道,“你哑巴了,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喻唯这才发觉,许烽炀当下的气质和往日不同,正常状态下的许烽炀,虽然同样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但眼睛里是掺着傲慢和躁郁的,整个人是一把烧得正旺的柴火。
而眼下的许烽炀,像是从冰窖里走出来似的。
“你老师刚刚往家里打电话了,问我你的病好得怎么样了,还说让附近的同学把作业本给你带回来,”许烽炀一步步向自己靠近,“病得这么厉害,今天没在家歇着吗?”
他微微倾身。
“你今天,到底去哪了。”
喻唯这才明白,许烽炀是在和自己对戏。
这对戏方式够别致的,不过,这是哪场戏来着?喻唯迅速回想。
这段应当是石朗找完女证人后,和石俊逸在家中对峙的那场戏。事实上,石俊逸也不清楚自己的儿子到底干了什么,只是怀疑他搞小动作,因此故作威风地诈了一诈。
喻唯还没反应过来,许烽炀突然抬起手,一把将自己推在了地上。
喻唯猝不及防,脸朝地面,趴在地上吃了一口土,咳嗽了几声,从地上爬起来,惊讶地看着许烽炀。
这个疯子要干什么。
原剧本里确实有这一段,石俊逸见石朗一直闷声不响,便直接动手,企图用武力逼儿子说话。
但是眼下没有摄像机,也没有导演,而眼里含着冰渣子的许烽炀看起来并不打算放过自己。
喻唯撑着地面,往后移了一点,却被许烽炀用一只手拎起来。
他的胳膊好烫,喻唯心想。
对方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两个人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喻唯被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审视,心跳如鼓。
他发现许烽炀眉尾处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添上的。
“你逃课了,”许烽炀看着自己说,“嗯?是逃课吗。”
喻唯看着他鼻梁上沁出的汗,摇摇头。
“告诉我,出去和谁玩了。”许烽炀说。
“我去诊所拿药了。”喻唯说,声音像林中随风而起的树叶。
“你撒谎。”许烽炀厉声道。
“我没有撒谎,”喻唯急道,“我去拿药了,你可以去问,我刚从镇上的诊所回来,我、我昨天和人打球,胳膊扭伤了,晚上疼得睡不着,你可以去问。”
“是吗,”许烽炀松开喻唯,忽然又扭起他的一只胳膊,“是这个胳膊吗。”
喻唯的脸色惨白。
按照下一个剧情,许烽炀发现自己的胳膊并没有受伤,直接给了自己一拳。
虽然不知道正式开演的时候,导演让不让借位,但喻唯知道,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这个狂躁症患者的拳头很可能说来就来了。
他打不过许烽炀,这是首要的。其次,这里离大部队有一段距离,就算他大声呼救,大家赶过来也为时已晚。
他瞳孔放大,眼睁睁地看着许烽炀抬起了手。
喻唯咬咬牙,一跃而起,想要抓住对方的胳膊,结果却扑了个空,直接撞到了胸膛上。
他听到头顶传来许烽炀幸灾乐祸的声音:“不是,你怎么不说台词了?”
喻唯抬眼,发现许烽炀一脸玩味。
他是故意的。
于是喻唯立刻顺着剧本往下走,嗓子沙沙道:“我错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