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昭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即答应他,而是在心里暗自思索。
她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食肆老板,有什么事是县令做不到需要她来帮忙的?她隐隐觉得,应当与方才那桂月楼老板撤资一事有关,可她收入哪能与桂月楼相比。
果不其然,县令有些浑浊的眼眸盯着晏云昭,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哀伤:“老朽年事已高,为官几十载,对得起梨溪镇的百姓,无愧于心,眼下我这身子骨怕是撑不了几年了,唯独放心不下一事。”
晏云昭垂眸点了点头,听他继续道:“梨溪镇往南走,靠近城门处有一座破落的龙王庙,里面收养着一群孩童。五年前,我将地划给桂月楼白东家开酒楼,前提是他们要定期给这些无家可归的孩童送吃食。”
“如今桂月楼毁约,老朽放心不下那些孩子们。”县令苍老的面孔染上一丝忧愁。
“早先听闻晏姑娘经营小店颇有巧思,并非唯利是图之人。老朽有一不情之请,希望姑娘关照关照那些孩童,至于报酬……若姑娘不嫌弃老朽的积蓄微薄,就请拿去吧。”
晏云昭放下茶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您放心,那些孩子们的事我定会尽心。报酬就不必了,您老人家留着安享晚年,梨溪镇的百姓也好放心,这钱我怎能收下呢?”
县令悲悯的神情难得露出一丝笑,呵呵道:“晏姑娘心怀大义,又才思敏捷,他们交给你我也放心。若小店经营有难处,老朽尽力帮忙。”
晏云昭含笑点了点头:“县令大人过奖。不过我有一事不解,桂月楼敢公然占地毁约……可是有什么靠山?”
大启律法已颇完善,土地均属朝廷所有,县令与桂月楼白东家达成协议,将地借与他们使用,如今毁约竟还敢占地不走,想必定是背后另有一强大靠山,连县令也难以奈何。
“晏姑娘猜的不错。”县令抿茶润了口嗓子,娓娓道来:“这白东家原本家境贫寒,有一胞妹幼年走失,幸得京中一位高官收养。教养成人后寻回了这个姐姐,动用养父关系助她广开酒楼,桂月楼并不止梨溪镇这一家。原先白东家定期上税,如今仗着有高官扶持,连税款也不放在眼里了。”
难怪方才白东家说,别忘了那笔钱是谁给的。如此看来,确实嚣张。
“想必梨溪镇这收支也因此挂了红字。我有一计,或许可破此局,不知县令可否一听?”晏云昭眉眼带笑,胸有成竹道。
“晏姑娘请讲。”
“不如在翠良山开条好路通往山顶,来人可沿路观光,再请文人墨客游山玩水,得些诗词歌赋,或是笔墨画作。山脚登山处设立一处收费点,收费不必多,五文钱即可。这样既可补贴修路费用,桂月楼欠税的空缺也就补上了。”
县令摸着胡子思索了片刻,喜道:“此招甚妙!但收费上山一事前所未有,只怕民众心有抵触。”
晏云昭笑着摇了摇头:“此费用名为‘景区门票’,翠良山一旦开放,山路便需要有人维护,这笔钱由赏玩的民众来出,理所应当。”
“景区门票……”县令喃喃道,喜上眉梢,允了她的提议。
……
回了翠良山,晏云昭理完灶房食材,先与小店四个人合计了一番“中秋美食”事宜。
中秋佳节,自然是要吃月饼,可翠良这边的习俗晏云昭不大懂,不知还应当准备着什么,倒是楼宿提了主意。
“大启过中秋,向来要吃些月饼汤圆,梨溪镇这一带却有些不同,除月饼汤圆这类小食之外,还常做红豆粥、红豆糕,寄托相思之情。”
“原是如此。这红豆粥、红豆糕可是有什么来头?”
“大抵是图一个相思之人早日归来。梨溪镇的百姓约定俗成,这日还要开庙祭祀。”
晏云昭似懂非懂点点头,对中秋糕点如何做,已经有了些头绪。
人们吃粥,无非是吃鲜、糯、润;食糕点,则是尝一味风雅精细。
备好白面,晏云昭又从自家鸡圈拾了几个鸡蛋,带着景明几个人掺水揉面。
“揉面劲要往一处使,先这样团成一团,再使力揉开……”
晏云昭一边示范如何揉面,一边向景明几个人讲述着她悟出来的小技巧。三人听得认真,学的也快,不一会功夫就揉了一灶台面,吃几日都够。
鸡蛋白面制的糕点过于寻常,晏云昭总爱做些新鲜玩意,便从她养的几盆茉莉中择了些花入糕点。
梨溪镇多桂花,每到时节浓香扑鼻,大多人家也喜爱用桂花制糕点,这次她做个茉莉的,定是新鲜。
茉莉闻着清香,做糕点却易苦,照例淘洗蒸水,拿红茶烘干炒着,还要多撒些糖。
糕点模样便制成了各色花型,荷花、睡莲、牡丹、月季……玲珑剔透的精致花样糕点摆了一排,模样甚是讨喜。
可这糕点颜色确实相似了些,晏云昭带景明几个人以菠菜、莓果等食材制食用颜料,将花状糕点勾勒一番,绘上纹理,花瓣着深浅,愈发好看起来。
“老大手真巧,这些糕点真是栩栩如生呢!看着就仿佛能够闻到花的味道。”
晴溪对吃的最有造诣,忍不住夸赞道。
“那当真是极好,说明做糕点的功夫到位了。这些糕点择不同的六个为一盒,便定价五十文吧。”晏云昭满意地瞧了瞧满桌的花糕嘱咐道。
疏雨却有些犹豫:“老大,五十文可否贵了些?往日咱们一碗素面也不过二十文。”
“恰好。装花糕的盒子便去东四巷那个卖匣子的那里买,花糕拿油纸小心包着,底部也要铺一层厚麻纸。打扮好看了,送人观赏都是撑脸面的,况且这花糕可只有中秋才做,平日里也吃不着,因此不算贵。”
疏雨听懂其中门路,也了悟到些。
中秋花糕紧密筹备,一盒盒糕点制好了放在灶房,择好的红豆糯米却泡在水里不去煮粥。
三草妖不解,晏云昭解释道:“中秋前夕,需租一摊车,咱们到镇上卖。我已联系好了一位灶娘子,到时借用她店中的灶现煮,这样也热乎些。”
如此安排着,到了中秋前一日,晏云昭带着三草妖去镇上卖花糕红豆粥。
借灶房那卢娘子心思纯善,晏云昭借用灶台煮粥时还主动搭了下手,帮她在里面添了一味蜜枣。
“这粥中添蜜枣,甜甜蜜蜜早生贵子,寓意好,小娘子可要多吃些呀。”
晏云昭笑笑,回绝了这位卢娘子的好意:“我的婚事还八竿子打不着呢,如此祈求怕是不灵验。”
“原是这样,我还以为那楼公子便是你夫婿。你们日日住在一起,可仔细着莫要让旁人落了闲话,小姑娘的名声最是重要,不然日后难以寻一个好夫婿。”
“多谢卢娘子好意。”晏云昭搅拌着大锅里的红豆粥,一边道:“婚姻大事我还未曾考虑过,名不名声的对我来说都不打紧,什么好夫婿好名声,兜里的钱才是实实在在的呢。况且从前只议论女子名声,怎的没人教男子约束己身、莫要三妻四妾呢?”
许是晏云昭此话过于超前,震的卢娘子半晌张着嘴接不上话来,便悻悻将此话茬揭了过去,再说教恐惹不快。
晏云昭盛了一碗红豆粥,先尝了一口,软糯扑香,蜜枣玲珑柔软,一咬便有甜汁滋出来,味道正好。
一盒精致花糕摆在卢娘子小店门口的竹摊车上,还有股若隐若无的茉莉香勾着鼻子,引得众人纷纷驻足,凑前看一看这花糕。
再加上景明晴溪和疏雨三个人的热情招呼,已有不少人架不住买了一盒,又被请进去喝一碗红豆粥,香得众人直咂嘴。
许是五十文对寻常老百姓来说还是有些贵了,买的人不多,晏云昭却也不急,拉着景明几个人和卢娘子吃茶闲谈家常。
约摸到了下午,一个模样壮实的武夫来到小摊前,竟是要定十盒花糕,想必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差使,便好生装着给了他。
拿雕花木匣装着的花糕可不多见,寻常人最多拿油纸麻布包着,晏云昭这一套花糕装饰可谓是讲究至极,称得上一个精致。
红豆粥卖的要比花糕多上些,一碗粥五文钱,断断续续也是赚了几十文,花糕卖出去二十一盒,赚了足有一贯,晏云昭便喜滋滋带着景明几人收摊回了翠良。
到了中秋正日子,晏云昭和楼宿带着草妖用过朝食,按大启民俗去庙里祈福,却在小店门口被人拦住了。
“晏老板,中秋花糕还卖不卖了?小女吃过一回后便吵着还要,可今日一早见你不摆摊了,只得上这来找,多有叨扰。”
“无妨。”晏云昭笑笑,回店里取来一盒递给那伯父,“我已托了卢娘子记着去买花糕的人,待我们去完庙里再开张。”
伯父点点头,笑意爽朗地带着花糕下了山。
许是自己做的花糕被人惦记着,总是多了些欢喜,几人下山的步伐都轻盈了些。
此去庙里,晏云昭还带了两盒花糕,一盒祭奠给龙神,一盒便是祭奠给天君。
中秋佳节,龙王庙因地方冲撞天君,依旧一片冷清,只有晏云昭摆的精致花糕和孩童们祭奠的一些果子白饼;而天君宝殿却热闹非凡,人多的走不开道,奠了花糕,听了会庙里道士请香祈福,也就出来了。
“怎的不许愿,听闻梨溪镇的天君殿很是灵验。”
楼宿侧头望向晏云昭,淡淡道。
“是吗?我一向对这些不是太感兴趣。天君那么忙,哪里顾得上我们这些凡人呢?不如不许。”
晏云昭背着手,一边孩子气地踢开了青石板路上的一块鹅卵石。
天君殿后面林子幽深寂静,路边都长了青苔,似乎很少人来过。
楼宿挑了块平整石头坐着,仰头望向她:“今日中秋团圆佳节,不想回家看看?”
晏云昭想起前些时日她哄楼宿说,家人在另一地方开着小食肆,想不到他还记着,不知如何回答,反问道:“那你呢?家中爷爷病重,也不去看看?”
楼宿低头笑了笑,把玩着手中的草不说话。
二人都没讨到好,晏云昭心情却不错,拉着楼宿采了一大把野花。景明几个人买完中秋糖画回来时,石头边的一簇花枝已经光秃了。
“喏,这个给你。”
晏云昭忙活半天,巧手拿那簇野花编成了一支花束模样递给楼宿。
“这个年代似乎还没有康乃馨,便拿这束花替代下,待会放进天君殿里,给爷爷求个平安健康。”
晏云昭口气轻松,楼宿却出神了片刻,接过花垂眸笑了笑。
“不如放在龙王庙,今日祈愿百姓多,天君大抵是听不到。”
“此话有理,那便依你。”
日暮之时,五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团圆饭。红烧醋鱼、炭烤羊排、卤汁炖猪大肘、素脍酱牛腩、汤圆红豆粥……
一道道菜摆上桌,整个小店都弥漫着香味,简单却温情,中秋便也圆满了。
……
周密安排好一众开工事宜后,不日挂着“景区门票”的牌匾便立在了翠良山山脚,一条蜿蜒平整的上山石路渐渐成形。
前来游赏的众人大汗淋漓走至半山腰,见有一整洁食肆,心中一喜,纷纷进去落脚,饮一盏粗茶,吃一碗劲道爽口的拉面。最让人啧啧赞叹的,还是那个名为“汉堡”的美食。
翠良野味的营收足足翻了三倍,五人每天满足地看着钱两越积越厚,又找镇上手巧的木匠将小店扩张的扩张、翻修的翻修。绿植,安排上;大红灯笼,挂上;飘逸纱帘,悬上;手绘瓷碗,摆上……
除了经营翠良野味,晏云昭挤出闲暇时间,将小店托付给景明、晴溪和疏雨,带着楼宿去了南边那个龙王庙。
二人在城中七拐八拐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周遭的景色渐渐荒凉,见屋子开始歪歪列了两排,才在土路尽头看到了县令口中的龙王庙。
庙门是一块腐朽的木板,门楣两侧雕着两条龙,轻轻一推便吱呀吱呀打开了。
院内也是一派破败景象,十余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童在地上踢着蹴鞠,最小的约摸四五岁,皆衣着褴褛,蓬头垢面,叫人一瞧就知道是野孩子。
注意到门口来了两个神仙似的人,那些孩童停住脚下的动作,呆呆地看着他们。
“哥哥姐姐,你们是来送吃的吗?”一个小姑娘瞪着一双水灵的大眼,怯生生走到晏云昭前面拽了拽她的衣摆。
晏云昭轻轻一笑,蹲下来戳了戳她的脸颊,见她手里还握着半个冷馒头,柔声道:“你平时就吃这个吗?”
像这般大的小姑娘,脸蛋最是滑嫩,晏云昭摸着她的一张小脸却布满冻疮和僵硬的皴皮,不禁心头一颤。
小姑娘听到问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按桂月楼的财力,并非做不起像样的吃食给这十几个孩童,不过是他们不愿费心罢了。晏云昭心中寒了寒。
见院内便有灶台和大锅,这些孩子只眼巴巴望着,应当也是饿了许久,晏云昭当下拉着楼宿去附近采买了些食材。
这地方虽偏僻,却偶有小贩卖自家种的蔬菜、养的鸡鸭,不多时,晏云昭和楼宿提着几只鸡,抱着满怀菜回了龙王庙。
晏云昭灶火一架,将面粉掺水一揉,楼宿已经处理好了食材,等着她下锅。
孩子们一圈围着灶台,口水都快要砸到地上。所幸经过这些时日的配合,楼宿干农活越发利索,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鸡肉剁块,胡萝卜土豆蘑菇丁下锅翻炒,清水一浇,熬成浓汤下面条,一碗碗面香气四溢,孩子们捧着面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似乎要将碗也啃个干净。
“不要急,都有份。”楼宿温和一笑,耐心给一个个捧着吃完的空碗围在他身边的孩子们打着饭。
食物总能拉进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原本有些胆小戒备的孩童此时也敢靠近晏云昭和楼宿二人了,却不说话,只悄悄地望着他们。
“你们喜欢我做的饭吗?以后我和这个哥哥常来好不好呀?”晏云昭换上了哄孩子的口气,温声道。
“喜欢!好……好吃!”
见他们眼眸亮晶晶的,晏云昭浅浅笑了笑:“好,我答应你们,以后每天都会吃饱肚子!”
几个稍年幼的孩童们一齐欢呼雀跃起来,拉着晏云昭和楼宿就要玩蹴鞠。
十几个孩子的饭对晏云昭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成本不过百余文,如今小店赚的好了,这些钱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她知道,若连她也不愿允诺让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吃饱饭,便不会有其他人来做了。
之后的每一天,晏云昭都会定时定点做了饭雇小厮提前拿到龙王庙去,得了空就带着楼宿和景明、晴溪和疏雨去陪孩子们做游戏。
日复一日,龙王庙的这些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县令偶然来探望时,还会拉着他叽叽喳喳夸翠良野味的哥哥姐姐们。
近日晏云昭得了风寒,眼看着做完饭在院内实在站不住,便进了庙堂内避风。
庙堂破败,里面仅有一座粗制的龙王雕塑,看起来昏暗潮湿。若不是身子实在不适,她并不想进来此地。
贡台上空空荡荡,只有桌上一圈圈碗底的印迹和散落在桌缝里的香灰宣誓着这座龙王庙曾经的旺盛香火。
晏云昭看着眼前破败的高大木雕龙,不禁又想起了化显泉湖底的束龙锁。
龙神无相飞升不过二百年,眼下应当还是香火鼎盛时期,这接二连三的事却让她有些怀疑,这龙神是不是真的如传言那般叱咤风云。
不过神仙的事也不劳凡人操心,晏云昭甩了甩脑袋,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抛出去。
庙堂门吱呀一向,一缕光照在了晏云昭的背上,楼宿关上庙门迈进来,堂内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楼宿在晏云昭身旁站定,淡淡望了望庙内的龙神像。
晏云昭“嘶”了一声,忽然扭头对楼宿奇道:“大启的事你应当比我了解。在众人心中,这龙神无相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楼宿垂眸想了想,沉吟道:“龙神掌水,而水掌财,香火自然是不差的,梨溪镇不靠水营生,此庙破败也情有可原。但……这龙神无相,大抵也如这破庙一般。”
晏云昭拧眉不解,追问道:“此话怎讲?统领妖界,重振龙族,不负众望短短数载便能飞升,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厉害人物吧。”
楼宿挑眉:“你是这样想的?可依我来看,重振龙族也好,飞升也罢,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无形枷锁罢了。”
“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所谓高处不胜寒,可能他也的确会有他的苦衷吧。”
晏云昭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在这威严的庙堂内,倒像是在忏悔,楼宿微不可察地轻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