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温辰正对着阳光察看伤口,还没看出个名堂,又因为耳边的奇怪声音而转开了脑袋:“不准挠屏风。桌腿这儿给你绑了麻绳,过来挠。”
猫咪瞅着他静了一会儿,继续坐在屏风根上磨着爪子。
“你这……?!”温辰本来都要冲过去教训一通,望着那猫就差写着“反正你不敢拿我如何”的表情一会儿,忽地泄了气去、重新地塌下脊背,“……得,爱挠挠吧,挠坏了换块新的就是。”
“喵~”猫儿挠得更用力了。
温辰:“……”
猫儿到来之后的这一个月里面,温辰每个早上都逃不过被它狠狠坐醒的命运。有个像极了那人的小伴,他好不容易有些睡意,睡得也比平时更为安稳一些,可小东西总在辰时之前便跳上他的身子、一屁股压在他的脸上,催饭的动作那叫一个无情无义。被这样吵了几次之后,他多少习惯了点,心情也逐渐从愤怒难忍转变成了无奈认命。就是逮着他欺负呗,跟那人一个德行。有的时候猫儿疯劲儿上来,它便在帐里上蹿下跳,搞得满眼都是乌烟瘴气,把博古架都要踹翻似得,要么就莫名其妙打他一拳、咬他一口,他招谁惹谁了,好吃好喝供着,还得被打得鼻青脸肿,哪里的道理。
但这家伙只让他抱他摸,别人,是碰都碰不得一下的,挨它挨得近上一点,都得受一记无情铁爪的制裁。起初还有来他这儿凑热闹的人,但是见了这般架势,他们也不敢来逗猫了,顶多站在一步外的地方看着他跟猫玩耍。
话说回来,当真是怪事一件。跟那人在大漠里面游荡的一个月里,前有他严重烫伤的膝盖在十天里面好了透彻,后有被虫咬草割的手掌三天便落了血疤,这会儿,他那伤口恢复的速度倒是回到了原本的样子,不再有那般的奇迹发生。难道……真是那人的功效吗?那人说他没有施法助他恢复,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为何离了他就又不行了呢?
自己要不要去趟逍遥山咨询一下、顺便看看眼睛呢?但是他们若问起那人为何没有跟着一起,他又要怎么解释?山上都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他不能欺骗他们。
“大将军!!景将军醒了!!景将军醒了!!!”
“太好了,可算醒了!”听闻这话,温辰直接弹身而起蹿去了帐外,“告诉先生了吗?”
“已经去通知了!”守卫连忙给他带路,“这会儿两位军医都在,检查完了便能探望!”
“好,太好了!!”温辰双拳紧攥,面上带着大事落定的笑,“他可是前几日最大的功臣,他若醒不过来,龙湖以后可怎么办。嘱咐厨房,切勿在意成本,多买些好东西给兄弟们补补身子,不够的,尽管来找我就是,我来安排。”
“感谢大将军体恤!!”
等他赶到的时候,景崇帐外已经聚了重重叠叠的汉子等着慰问,见了他的身影,他们便赶紧拜下:“参见大将军!!”
“不必多礼。”温辰挥手让他们起了,“两位先生还在里面?”
“回禀大将军,进去有一会儿了,估计不久便能——”
话正说着,两位身着长袍的士人男子便先后自帐中走了出来,见了温辰,抬了胳膊就是双双一拜:“参见大将军。”
温辰继续摆手:“景将军怎么样了?”
“脉象稳定,好在断骨没有伤及内脏,只要静心卧床修养、避免剧烈运动,八十日左右即可完全痊愈。”其中一人回他的话,“如今景将军醒了,且已无大碍,大将军最好寻个细心之人与景将军同住帐中贴身顾其起居饮食,若每日只是探视几次,定是不足够的。”
“让我来吧。”
闻声,众将不约而同地往两侧撤开一步、给刚刚赶到的桃宁让了一条道路出来。
桃宁迈着大步径直走到三人面前,郑重无比地对着他们行了一礼:“还望大将军成全。”
景崇的心意,驻守龙湖的赤羽军多多少少都有察觉,眼下没有太多人手,他们这些糙汉也确实笨拙、不够细腻,由桃宁来做,自然是最合适的。说不定,这还能成为二人加深感情的那个契机。温辰更不会反对。他自己都成了这副不知道伴侣何时能归的样子,便更是希望身边的众人可以替他去幸福美满。
于是,他慢慢点了下头,出声应了:“那就拜托你了。”
“谢大将军成全。”桃宁的脑袋又是一低。
“别都聚在这里了,我帮大家跟景将军问好,各自忙吧。”
“是。”
温辰没有太多说的,毕竟人还伤着,没必要让他为了这些外头的事情费心,二来……桃宁在呢,他就不在这儿瞎掺和了。有什么变化,形式如何,还有其他想说的话,就让这位心上人跟他慢慢聊吧。嘱咐嘱咐身体、让他好好休养,就差不多够了。
将他送走之后,桃宁回到床边坐了下来,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伤得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就不劳先生费心了。您回去歇下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他们帮忙的。”
“这就是你想说的?”桃宁背对着他,不去与他对视,“你告诉我,什么叫‘景崇独身一人,无牵无挂、无所畏惧’?非得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那先生说,其他还有什么好办法吗?兵临城下,在我们犹豫的时候他们便会攻破城门一拥而入,若是真成了那样,难道我们要在营地里面跟他们交战?”青年把头慢慢地转了回去,“不把攻城部队解决,你我大家、龙湖的百姓都得完蛋,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吗?那么,我来就好了。反正先生也不会接受我的心意,不如一干二净地死了算了。”
桃宁不禁气急:“你这小子怎么——”
“先生在担心我?”
“废话。”他嚯地转过脸去,却又在接触那双流淌着情意的眼时戾地转了回来,“即使时间并不太长,你也是老子的学生,不说这个,你活到现在怎么也有老子的一份功劳才是,担心你岂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还‘死了算了’,你问过我的意见?”
见他又是习惯性地躲闪起来,景崇也偏过脑袋望起了帐外,语气倒是没有什么波动起伏:“先生教过的学生没有上百也有数十,那么多年过去,怎么不见先生仍然惦念他们。”
“臭小子,别逼我动手打你!”桃宁对他咬牙切齿地晃了晃拳头,仍然背对着他,“你追到这儿来,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不想着你想谁?”
“我追过来,只是为了报恩罢了。”景崇把脸颊扭了回来,嘴角在光下盛着些似笑非笑的弧度,“先生以为是什么?爱慕吗?”
桃宁惊得弹起了身,半晌,才坐回床边磕巴起来:“少……少骗我。你那眼神,可不是报师恩该有的!你还偷偷描我名字,一个豆大的孩子……不知整天在想些什么。”
“先生,您可真是误会我了。”景崇继续仗着他的负罪之感戏耍起了这个过分纯情的先生,“当时真的没有其他想法,真的,我可以向您发誓。我确实是为了报恩而来,先生受人鄙夷,我便想学些武功、保护先生不被欺负,仅此而已。抄写那首咏情小诗,也只是因为那诗中恰好有着先生的名字在内而已。我很喜欢您的名字。像先生说的,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罢了,懂得什么爱恨情仇呢。”
“那你想说,是我自作多情?”
景崇同样摇了摇头:“先生想听,我就说。”
“你——”嘿,还玩起花招了,桃宁有些恼怒,轻轻推了他脑袋一下,“你到底是撞了前胸还是撞了脑袋?今日倒是遛起我了。”
“谁让先生总是逃的,我又不想逼得太紧,免得再把您吓跑到我所及之外的地方。”景崇皱了一会儿眉眼,接着说道,“再者,我也算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有什么话也不想继续憋了,还望先生不要太过苛刻才好。”
桃宁“呵”了一声,没有接话;“……你刚才那些话里倒是颇有些苦肉计的意思。”
“被您发现了?”景崇重新地闭上眼睛,显得并不着急,“那先生听是不听?”
“爱说不说。”
“先生何时变得这般急躁?”小狼狗仍是游刃有余,“是因为怕我一时冲动丧了命?听张立说,先生从城里回来听我有事,不管不顾就要往里面冲,他劝了好久才给劝住呢。方才,先生又……”
“别给我转移话题。”桃宁恶狠狠扯住他的头发,疼得青年连连撇嘴,“营里的哪个弟兄老子不关心?怕人丢命不是正常得很吗?”
“先生,不要再逃了。”景崇没有躲避、更没有抱怨疼痛,只是虚虚地抓着他的腕子、企图让他轻点用力,“您在考虑与我好生地谈上一谈,不是吗?只不过因为我不愿让您难堪、一直借着事情躲您,才致使您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说的。而且,不躲不行啊,自从那天撞见您赤着身子在溪流里面沐浴之后,我但凡闭上眼睛就满脑子都是那些画面,生怕一时糊涂就犯了错误。景崇也不敢贸然开口,万一再把您吓跑了呢?所以吗……拖着拖着,就拖到今日了。”
桃宁咬牙切齿,用了一些力气企图把胳膊抽回身边:“……你怕不是在说,我勾引你?”
“我可没说。不过……”俊秀寡淡的青年明显地回味起来,“那腰臀和长腿……对于一个懵懂的大小伙子来说属实有点太刺激了,以至于难以忘却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桃宁瞪着他无语足足半晌,猛然地挣了一下,“放手,我回去了。谁爱照顾谁来照顾吧。好心过来看护,还要被说勾引你,这差事,谁爱做谁做,老子不做了。”
“好疼……”景崇哪会松手,但桃宁真的拽疼了他,迫使他抬起另一只手捂住身上固定断骨用的夹板,不满地喃喃呻吟,“先生,您弄疼我了。”
“……活该!快点放手!”
“先生告诉我究竟哪里不合先生心意,我就放开。”
见他那副佯作虚弱可怜的样子,桃宁也跟着嘟囔起来,看着竟有些委屈:“……老子不好龙阳,不想找男人。”
“那先生为何不跟他们解释?”
“……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景崇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先生要跟我谈的是什么?”
“啊……就是……你别总是跟着我转悠、盯着我不放。”桃宁撤了力气,低垂着视线不去看他,“你那么好的条件,什么样的姑娘小姐找不到,为何非要啃我这一把老骨头。”
“……先生会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人吗?”
“……自然不会的。”
“喜欢您的人如今就在眼前,您为何不能看他一眼呢?”景崇抓住他的手掌,将那些犹豫不决看在眼中,与他慢而坚定地十指相扣,“我也说不好自己是否生来就是龙阳,即便不是,但我也是确确实实地心慕于您,景崇觉得,这并不冲突。如果先生明明确确地告诉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于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瞧得上我,那我甘愿放弃、在你面前消失不见。先生,您是清楚的。单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双方更加难熬罢了,那为何不早早地告诉我您的答案呢?我不过是想要先生一句真心的话罢了。”
“小兔崽子,如此能说会道不知是跟谁学的。”桃宁暗暗地叹了口气,任他抓着,“我问你。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景崇回答:“知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作出这般选择,日后,可能会面对什么?”
“知道。”
“……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
桃宁又是一叹:“……天底下百花盛放、百草争奇,你又为何要执着于我?”
“始于恩情,发于孤苦,终于爱恋。”景崇轻轻地动着手指摩挲他的手背,言语之间已没有了那种故作的疏离,“先生,我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无所畏惧’不只是可以为了保卫家国随时随地豁出命去,还是景崇已无亲人在世、礼义忠孝都成不了我的束缚。没有人可以因为这些贬低我、轻贱我,无父无母,那我自己就是规矩。我可以不去在意任何的唾骂,我自己的事情,凭什么由一个不相干的人教训?等我成家立业,我说的话就是家法军规,谁都不能欺负我的爱人。我想护你,所以千里迢迢寻到龙湖,我想爱你,所以怕你尴尬装作不识、故作疏离,但是……又忍不住向你表明心意。先生,如果你不讨厌我,那么,景崇恳求你,能否给我一个机会?”他拉过桃宁的手,虔诚地在那人指尖落了一吻,“你不需要遮掩逃避也能随心所欲地活在世上,我来证明给你。”
桃宁羞得扭过头去,一双眼睛也紧闭起来:“你你你……非礼勿……”
“先生,我饿了。”景崇装作浑然不觉,用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来回轻蹭那柔软玉指,“先生喂我吃吧。”
“……你……你给我住手……不是,住嘴……”桃宁背对着他颤巍巍地坐在那里,掩面泣道,“混小子……我就不该提出要来照料你的……你还我的一片好心啊……”
“可是先生,我动不了啊,必须要先生帮忙才行。”害起羞来竟然这般有趣,景崇继续走着怜人路线,一边趁机浅尝几口,“先生不动,是等着景崇再做些别的吗?”
闻言,几乎熟透的桃宁一把将右手抽了回来,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子冲去了外面:“臭小子,噎不死你的!!”
“先生!!”他刚迈出营帐,便跟那两个搬着床铺哼哼走来的兵士撞了迎面,“给您搬进去就行了吗?”
“……对!!”他一拽衣服,走得那叫一个气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