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 第85章 第 85 章

回到歧州已是入冬时节，对于农耕民族来说，是一年里最轻松的一段时光，因此婚礼大多是在这个时间段里举行，城里城外时常听到吹打鼓乐之声，为萧瑟的冬景平添许多喜庆之色。

贵族结婚倒是不用考虑避开农忙时节，但众所周知，同样一件事简单有简单的办法，可一旦要想摆谱，所有仪式都可以办的超乎寻常的繁琐。虽然城阳长公主迫切地希望长子娶妻生子，但身为当今圣上唯一在世的同胞，她也不可能让亲儿子的婚事显得寒酸了，因此即使快马加鞭，薛顗的婚事准备好也过了新春了。

自从洛阳回来，安成敏锐地察觉刺史和司马之间的别扭，倒不是说两人吵架，或者面和心不合，而是，而是……安成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别扭。

比如说，一贯对属下彬彬有礼的雍王，现在跟薛顗说话的时候，眼神基本上不看向对方。薛顗到没有这方面的毛病，反而没事找事都要往李贤跟前凑，每次安成看到薛司马的表情，都让他对“觍颜”这个词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还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雍王坐在胡床上，薛顗站在雍王身前将他禁锢在手臂与面前的书案之间，含笑低头说了句什么，雍王勃然变色，噌地一声站起来，安成一怔，下意识挪开脚步轻轻走了。

“不用再说了。”李贤当时脸上青白交加，大喘了几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才道：“阿顗，这事咱们说过许多遍了，我不可能一边娶妻生子，一边还和你纠缠不清。”

“阿贤，你又来了，你我之间怎么能叫纠缠不清呢。”

“怎么不叫纠缠不清，”李贤强硬道：“你我是夫妻吗？不是夫妻怎么能……”

“能什么？”薛顗微微探身在他耳边打趣地说道。

温热的气流拂过耳廓，李贤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被薛顗一只手扶在腰上，“怎么？冷？”

李贤冷冷地把腰上的手臂拎开，“你可能没听明白，我最后再重申一次。我希望你回歧州，并不表明我就答应和你保持一种不能公开见人的关系。阿顗，咱们都不是想要什么就非得哭着闹着抓到手里的小孩子了，成年人就该有成年人的担当。这么说吧，成亲之后，便是一家之主，要成为妻子儿女的依靠，你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掺上我这个外人，如果我和萧氏有利益上的矛盾，你加在中间就会很为难。”

“我有什么好为难的，”薛顗搞不懂李贤的脑回路，只得耐下心来道：“到了咱们这个份上，也就是咱俩这样的，除此之外谁和谁没矛盾呢？你和太子、和英王难道就没有矛盾了？这还是手足兄弟，萧氏，娶了就娶了，还能比得过斩不断的血脉亲人？要是你和她有矛盾，休了她就是了。”

你对婚姻的态度能不能认真点！？李贤心里咆哮。没想到晓之以理竟然没有说服薛顗，只好继而动之以情，“妻子可以休就休了，那儿女呢？阿顗，你也是为人子的，若是驸马在外面和个男人牵扯不清，你心中做何感想？”

薛顗真按他说的，把自己代入进去认真思考了一下，耸耸肩道：“没什么呀，总比阿耶找个女人，或者多纳几个宠妾的好。”

李贤被噎得得无话可说。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令人无语，相比较有可能生出儿子分家产的小妾，倒是老公出去搞基更让夫人、嫡子们放心。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薛顗挑眉看着他。

真是渣啊！不但渣，而且渣的理直气壮。如果放在后世，谁敢把这番话光明正大地公然说出来，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唾沫星子淹死。但此时是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是一个纳妾合法的时代，对于贵族阶层来说正常的家庭就不应该只有夫妻二人以及他们的子女。既然如此，男人、女人的区别有那么大吗？如果硬要说区别，只怕还就像薛顗说得那样，宁可对方是个男人。要是这个男人的身份地位，能给自己的丈夫、父亲带来一定好处，简直就是意外之喜。这样的事即使是李贤自己都见过不止一桩。

但二十多年的现代生活，给他的思想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实在是接受不了家外有家，所以说不要再说古人古板了，相比较自由奔放的大唐人民，李贤时常发出到底谁是古人啊的疑问。

“可是我心里认定一个人，便再装不下旁人，我心仪之人自然也必得如此对待我。一生一代一双人”

“阿贤你听听你自己说的，又是妻子又是儿女的，又是一双人。不过倒是最后这一点我敢跟你打包票，只要这颗心还在我腔子里，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这下，你满意了吗？”薛顗含笑又上前了一步，两人本来就站的近，这下呼吸都纠缠到了一起。

“我不行啊，”李贤往后仰了仰，拉开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看着薛顗的眼睛道：“付出与回报相当，感情才能长久。等我成亲之后，必定要将家人放在比你更重的位置上，你便是一心待我，我却不能同样回报于你，一天两天你能忍，时间久了呢？当你见不到我的时候，会不会不受控制地去想我是不是跟谁出双入对，两情缱绻 ？到那时，你又当如何？”

薛顗闻言一怔。

李贤看着薛顗的脸，顿了顿，续道：“阿顗，你我本是表亲，做官又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原本就是近的不能再近的关系，你何必还要再进一层呢。”

薛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直直地看着李贤，半晌才咬牙道：“说了半天，不过是你没有对我到那个份上嘛。”

李贤深吸一口气，“是。”

“好。”薛顗说完这一个字，用一种好似从不认识李贤的目光盯着他看了片刻，猛地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李贤下意识伸手就去拉他，然而胳膊刚刚抬起，就硬生生止住了，眼看着他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第二天，歧州东城门外，薛顗牵着马正和季夏新交代什么，该说的都说完了，身边几个随从纷纷上马，薛顗回头望向幽深的城门，仿佛城里城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他就像那个陶渊明笔下的渔夫一般，一旦离开那惬意静好的世外桃源，就永远永远都回不去了。

安成见他不住地回头张望，上前一步，道：“近日春耕，怕乡民争水械斗，刺史一早便下乡查看去了。”

薛顗点点头，与季夏新、安成等人拱手作别。

一个月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这一个月里李贤可是好好体会了一把在时间中反复煎熬纠结的痛苦。既希望时间赶紧过去，薛顗早点回到歧州，回到自己身边，同时又清醒地认识到，时间的流逝也意味着薛顗成为别人的丈夫，从此属于另一个家庭，另一个人，不再是他的阿顗了。

然而时光流转自有其客观规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不论李贤心里如何撕扯，终究按照从古至今的惯有的节奏一刻不停地到了四月乙卯，薛顗成亲的这一天。

连续几天李贤都睡得很不好，拜帖忙忙碌碌还好点，夜晚躺在床上想着薛顗，真是钻心刺骨。到了乙卯这天，一夜未睡的李贤懒懒地起床，看着屋檐下连绵不断的雨滴，又有些担忧起来。此时的人相信各种预兆，成亲遇上大雨，阿顗心中怕不好过吧。

觉得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建设，然而真到了这一天，还是恨不能劈自己一记手刀，一睁眼直接到了第二天算了，然而也只能是想想而已，今天虽然不用下乡劝课农桑，衙门前却有民人击鼓。

虽说中国古代的州县长官都要兼任公检法系统的工作，但是一般都是逐级上报，因为基层纠纷大部分不过是东家牛吃了西家麦苗，或者两家邻居一言不合打了一架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县尉一级就调解完了，就跟后世派出所的职责一样。

不过雍县县衙就在府衙隔壁，李贤情绪低落正打算找点闲事分分心，听见鼓声便把人叫进来过问一下，顺便查看雍县洪县令的断案水平。

老实说洪县令还是很称职的，处理邻里纠纷其实不需要狄仁杰那样明察秋毫，也不需要严谨的推理，只要动之以情辅助晓之以理，不出半个时辰就把打得头破脸肿的两个汉字说得恨不能当场结拜。

李贤现场观摩了一场基层公务员的高情商现场教学，扪心自问自己要是有这本事大约不会跟薛顗闹得这么僵了吧。可是他俩之间就是个死局，与其黏黏糊糊沾惹不清，倒还不如直接闹僵了吧。

这么一想，李贤心里更郁闷了，只想赶紧给脑子找点事，于是又把安成招来，问：“洛阳、长安两地的香料往来，从去年年底报过账后，这几个月的收益怎么样？”

唐朝沿用自秦汉以来的等级划分，将人分为士农工商四个等级，商人的地位排在最末，而且有不成文的规矩叫做“食禄之人不与下民争利”，所以李贤也没什么铺面，全靠口碑，哪家的夫人娘子想买什么，就让安成的叔父安东备把东西送上门去供挑选。明面上看，是看不出来他跟这些生意有什么关系。

“咱们主营香料，每年新春前、端阳前会有两拨大的生意，平时虽然主顾不算多但也有进账。大王要用钱？”说到这儿，安成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您这是要给薛别驾收拾院子吧。若是这样……”

“不是。”李贤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安成兴致勃勃的建议，“我只是闲来无事想算算手头有多少钱而已。”

安成以为李贤算钱是因为薛顗成了亲，拖家带口的，不方便在李贤的院子里凑合，所以要给他重新装修新房。其实李贤就是想找点事占着心，没想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又被活生生一刀扎在了心上。

真是人要倒霉，喝凉水也能塞牙，数钱也能数出糟心事！“你去吧。”李贤无力地挥挥手把安成打发走了，犹豫着要不要组个局，找几个人来喝大酒，喝个酩酊大醉，等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反正薛顗那边尘埃落定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然而吧，他终究还是个理性的人，觉得借酒消愁的结果不外乎愁更愁，心里的忧愁没有解，再来个□□上的宿醉头疼什么的，何苦来哉。

日影一点点偏移，纱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阿顗此时应该动身往萧府去了吧。李贤忍不住去想，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在脑子里，他就猛地站起身，顺手拿起一卷书，毫无目的打开，每个字都看到眼里，但看了什么全不知道，脑子里全是薛顗带笑的声音，“只要这颗心还在我腔子里，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见识过李弘大婚之后，李贤被动地熟悉了大唐的结婚流程，此时脑子里不由自主全是薛顗成亲的画面，仿佛他就站在人群中，眼睁睁看着薛顗身着喜服格外英俊地骑着高头大马，一路顾盼飞扬地来到萧家，又看着他牵着萧氏登舆回府，行过吉礼，含笑看她放下遮面的团扇，然后携手洞房花烛芙蓉帐暖。

不行，不能再在屋子里待着了，李贤冲出门，一阵风般地卷到蹴场，他拼命地跑，好像如此一来痛苦就追不上他了一般，疲惫地发泄着内心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