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美国生活之初,首先必须「征服」很多饮食上的习惯。
有一种夹了怎么吃都吃不完的洋葱,吃完以后饱上一天一夜的希腊大饼叫做「伊肉」的;有一种撒着粗盐巴,硬得能把门牙嗑掉的以色列饼干条叫做「被索」的…
还有凯萨色拉里头,因为纯粹所以又臭又呛的蓝奶酪;意大利餐厅里,有时候会强迫你点的焗茄子…
这些,可都是经验范围之外的名堂啊!
不过,久而久之,倒也真是发现了一开始不懂得领略欣赏的好滋味。
说到底,最让我这个地道中国人感觉挫败的,居然就是随处可见,生意兴隆的「中国菜」。
我的纽约朋友教我了,她说:人气最旺的CHINESE有两种,一种叫作「左公鸡」,把鸡肉用酱油炒得黯黯黑黑,说是当年左宗棠行军时候发明的。
我和大陆同学面面相觑,都冒出一个『真惭愧,历史念输美国人』的表情。
另外就是「糖醋排骨」,但不像我们会勾芡去烩,他们把猪的肋骨尾端下去炸,反正就是就着软骨嚼,吃完一餐,包你牙根脱臼,是一场很大的灾难。
为什么在美利坚共和国的中国菜会演变成这付德性?已经全然不可考。
但只要你端上桌的,不是这样「用很多油炸过」、「甜甜咸咸或红红」、「撒了芝麻」、「摆了大蒜」,老美还不认你是中国菜呢!
有一年,一项食物检验报告出炉,纽约时报的标题大大的:中国菜,经证实多油多盐,并不是值得鼓励常吃的食物。
我们几个同胞齐声一哭,大喊:冤枉啊!大人!郎唔是哇抬耶!
更参不透的世纪之谜,叫做『FORTUNE COOKIE』(幸运饼),听说当年发明这玩意的天才一夕致富,我的外国邻居,更听说颇有把搜集幸运饼签当做嗜好的。
每次上中国馆子,吃到最后,倘若这种甜不够甜香不够香,味道单调的水饺型硬饼干不端上桌,就像老板忘了给你账单,一餐饭不能算完。
我问遍两岸三地,甚至新加坡、马来西亚的侨生,真正中国人的餐桌上,哪年哪月有过这个典故?
有一次,庆祝我们的学期作业得了好分数,几个黄皮肤的人杀到下城去吃中国菜,是除了「左公鸡」之外,还可以有许多选择的那一种。
墙上用抽像画贴出一个海报,整幅绿油油的,说是推出一种新到的蔬菜叫做BASIL的,并且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条列出来内含多少营养素,是自然青蔬里唯一充满维他命A的。
我们被漂亮的海报洗了脑,当场点了一盘。
菜香喷喷端上桌,大家脸上画下五条黑线,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BASIL者,就是我们炒蛋时候十块钱买一大把,吃「谢谢鱿鱼羹」还不要钱任你加的,九层塔。
那一盘维他命A要了我们九块多,到乡下买一牛车九层塔,也径自够了。
当然,在纽约也不是吃不到地道的中国菜,专程去一趟法拉盛,点了彰化肉圆,一份蚵仔煎和四神汤,不贵不贵,三十三块美金有找。
那么就放任这可怜的乡愁无处排解吗?
我的同胞同学会告诉你:其实杰夫的厨房就有100%,原汁原味,而且不收钱的中国料理。
哈!这杰夫何许人也?可不就是敝人在下我吗?
话说有一次,敖夜写剧本到通宵,索性不睡,下厨炒了一大锅肉丝香菰丝黄瓜丝炒米粉,另外尝试蒸了一条大肥鳕鱼。
中午呼朋引伴,招了几个难民等级的台湾同学来家里开伙,从此,我的食堂,盛名不胫而走。
我意外受到爱戴,有那么一阵子,还真地上了瘾头。
卤了五香鸡脚、红烧猪舌头带到学校去,外国同学吓得尖叫,中国同学却是一抢而空。
发现中国城有竹叶卖,工程浩大地整治起「裹蒸粽」,果然也大获好评,而里头包的咸蛋黄,可还是我用大把盐腌了好几天的。
我炖的「十全大补鸡汤」,乌漆抹黑,却是香味四溢,碰到大冷天还要在街头拍纪录片,收工后大伙儿到我寒舍来喝一碗。还有那感情脆弱的,想起家乡老母亲,一边喝居然泪眼涟涟地哽咽起来。
某次,福至心灵把可口可乐加到锅里去炖猪脚,结果色泽、甜度、入味度都直接加分不说,把猪脚焖烂的时间也省了好多。至于是不是里头有什么化学成份,那也顾不了那样多啦!
我的餐厅闹腾了一个冬天,直到有一次,准备了一个大火锅,把几个美国同学也邀了来。
后来才明白老外是不吃冒烟的食物的,我们的「趁热吃」,他们认为是不合养生之道。
我看着他们拼了老命要把滚烫的火锅吹凉,笑到腰都痛了。
后来,想想人人一张嘴,各自各缘法。到处吃,自在吃,也是一种随喜快乐。
慢慢,就少下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