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那块度假村的建设合同是在12月25日签署的。
丽娜小姐的腿是在12月26日凌晨摔断的。
比特纳先生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西装革履地站在病房的窗户前抽烟。风是往里吹的,烟味弥散在病房内。
徐穆觉得难以忍受。
“你们两个的表情就好像我已经在停尸间了。”
“对不起。”米莲垂头丧气地坐在病床边。她是有点后悔的,她不应该跟来,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见得是坏事。
“对不起。”徐穆也后悔,她应该拉住她,而不是回去烤火。
“到底为什么要道歉,我的腿又不是你们打断的。”丽娜手里夹着一支烟,米莲俯身给她点上。她猛吸一口,尼古丁的气味似乎带了点麻醉,没那么疼了:“我自己蠢嘛,不过我早知道。”都是她自己召来的呀,怪的了谁?
她伸手从枕下掏出烟盒,打开递给米莲:“你要来一支吗?”她问徐穆。
徐穆摇摇头。两个女人在她旁边吞云吐雾,明明平安夜还在持枪相向,所以只要没有男人,全世界的女人都能团结起来。
“该走了。”比特纳顺手将窗户关上。
他不辞辛劳到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没什么值得他停留的。
“可惜,海泽尔还没学会滑雪。”
“她不需要学会。”比特纳说。
丽娜的视线终于落到他身上:“你说了算?”
比特纳走到徐穆身后,从窗外带来的寒意让徐穆的后颈起了细小的疙瘩:“当然。”低沉的声音砸在耳边。
“海泽尔,”一直沉默地靠在墙边的菲利克斯终于出声,“到这边来。”
徐穆想起身,被身后的人按住肩膀:“我……”她挣扎,按在肩上的手不着痕迹地用力。
“道别吧,海泽尔。”
菲利克斯大步向前,一把将徐穆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她站立不稳,被他拥在臂抱里。他低头捕捉到她受惊的目光,又立刻松手,将她拉到身后。狭长的蓝眸抬起,平静的海面下是汹涌的海底暗流。
一声冷笑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比特纳只是平静无波地转头看他一眼,在他眼里,菲利克斯不过是一只护食的猫,露出犬牙威胁,但毫无攻击能力。
丽娜的脸色白了白,又很快露出自嘲的笑:“请不要在我面前上演这种无聊的戏码,你们该走了。”
徐穆坐在车厢里,撑着头看窗外不停变化的乡村景色,一片橄榄树往后倒退、再倒退……没有人开口说话,直到巴黎的细雨再次笼罩头顶。
米莲已经彻底放弃比特纳,选择留在医院陪伴丽娜一段时间。女人之间的友情就像巴黎圣母院彩绘玻璃下的色散,神圣美丽、变幻莫测,让徐穆惊叹不已。
下午三点,他们走出车站。比特纳的司机娴熟地拉开车门,转头朝三人微笑示意。
“上去。”
不知道他在对谁说,徐穆和菲利克斯都没动。司机笑容尴尬地僵在原地。
“先去吃午餐。”菲利克斯说。
“在这里?”
这里实在不是什么用餐的好地方,里昂车站是巴黎最繁忙的车站之一,四周都是冒烟的工厂,空气污浊。运输车穿梭其中,马路泥泞不堪,街道破败,大部分都是廉价的手工作坊,人员混杂,大衣里穿着整齐三件套西服的男人在这里格格不入。
“你可以先回去,我们吃完再回。”菲利克斯坚持。
早就过了饭点,徐穆确实饿了,但也不是非得在这里吃,回去直接吃晚餐也是可以的。两人在僵持,她不敢说话。
“海泽尔?”比特纳将视线转向她。
徐穆倒退一步和菲利克斯并肩:“我想……先吃点再回去。”
冷风刺骨,一片肃杀的沉默。
“你带路。”比特纳终于说。
一家门面破败的羊肉店里,三人围坐在一张油腻腻的小桌子前。店面十分狭窄,一侧是柜台,发黄的墙边摆着三张木桌。除了徐穆一行人,还有一桌坐着两个男人,应该是工厂搬卸的工人,破败的外套沾染不少黑色的污渍,他们两腿岔开,埋头呼噜噜喝着羊肉汤,抬头说句话的空隙也没有。
徐穆一边看一边咽口水,羊肉汤的香味止不住地往鼻尖窜。越看越饿,她索性将目光移到大街上,小木门像个画框一样框起街道一角。各种运载车辆从画框里划过,工人嘈杂的呼喊声伴随着汽车轰鸣,在哪里都是民生营营,忙碌求存。
留着长须的老人闯入画框,将一碗羊肉汤搁在桌子上。羊肉和土豆切成块泡在浓汤里,胡萝卜和绿豆点缀其中,徐穆眼冒绿光。
菲利克斯将碗推到她面前:“尝尝。”
徐穆丝毫不客气,拿起勺子就往嘴里送。
老人很快回来,一手端一碗浓汤。比特纳因为嫌弃而皱起的眉头终于在第一口食物下肚时松开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徐穆问,刚刚菲利克斯熟门熟路地就过来了。
“随意找的。”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好像越过她在看什么别的人,没有焦点。
“比你那些糟糕的大炖菜好一些。”
“不是大炖菜……”她认真煲的汤,“喝了对身体好。”香港人和她说是可以延年益寿的嘛。
“这种地方来一次就行了。”比特纳还是嫌弃的。
“挺好吃的,可以再来。”徐穆说。
“不必。”
“……”在中国,冬天也是要吃羊肉汤的。
“你想来就来,很方便。”菲利克斯说。
“到处都是污泥,左岸也有餐厅做羊肉不错。”
“不一样。”
“只是对你来说不一样。”
“这儿好吃。”徐穆轻声开口,左岸的羊肉过于精致。
车子“呲”一下在门前停住。
“我自己来,先生。”徐穆一手提着自己的行李,另一手去拿比特纳手里的画架。
她的手还没碰到,比特纳松手,画架摔在地上,背后的撑杆砸到菲利克斯脚边。
“……”徐穆抬头,恼怒瞪他一眼,又立刻垂眸掩下情绪。一声不响捡起地上残废的画架。
“进去吧。”菲利克斯弯腰捡起地上的残肢,两人一前一后进门。
“先生?”司机唯唯,不知道老板为何生气。
“走吧。”门在他面前合上,他转身上车。
徐穆撑开画架比划半天,确定它应该是寿终正寝了,没有撑杆就像人没了腿。巴黎的绘画材料贵得惊人,她在心里怒骂却不敢表现出来一点。
“去收拾东西。”菲利克斯说。
“知道了。”徐穆怏怏转身。
她没什么心情,一股脑儿将东西塞回衣柜里,又在地板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她反复调节自己的情绪,却越想越觉委屈。
“海泽尔,坏了就再买一个,没有钱找工匠修,不要坐在那里哭,没有意义。”
“我没哭。”她埋头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
“嗯,我带你出去修好它。”
日暮西沉,浓郁的玫瑰红笼罩皇家桥,光痕穿过桥下半圆形的拱洞,塞纳河水面浮光跃金。
两道剪影一前一后从左岸上桥,挺拔清瘦的男人挟着画架大步往前,落后几步的短发女孩抱着撑杆跟得费力。男人停下脚步,侧身等她,光线为他们镶上一道模糊又耀眼的边,在落日的喧嚣里,他们是两道沉静的浓墨。
店铺的蓝白篷布上悬挂下来一盏煤油灯,灯下摆了张低矮的四方桌,桌上摆满了工具和木料,空气里混杂清新的木头味和若有若无的木蜡油味。菲利克斯站在工匠旁边,低头看他修理画架。徐穆站在货架旁看一支手工狼毫画笔,只看一眼又将它放了回去,下次再买。
菲利克斯看她一眼,没说话。
“徐穆!”罗书诚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她,寒假过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罗学长。”她笑意盈盈。
“过来买笔吗?”
“来修画架。”她指了指工匠。
罗书诚像这才看到菲利克斯,换成法语:“比特纳先生也在?”
菲利克斯像没听见,只低头看画架。
徐穆走到他身后:“是的,他和我一道过来的。”
“看笔里面走,别挡光。”小铺子里的安静突然被打破,工匠有点不开心,东方人咋咋呼呼。
“我是要买两支画笔。”罗书诚说着就往里走,仔细挑了十支狼毫笔,将法郎放在矮桌上。
徐穆看一眼他手里的笔,接着又看一眼,最后将视线移开。
罗书诚将徐穆拉到一边说话,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像是有讲不完的话,菲利克斯听不懂。画架修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提步就走。
“菲利克斯。”徐穆喊。
“快走快走。”工匠不耐烦。
徐穆只得尴尬地和罗书诚告别,提起画架追上去。
“徐穆?”罗书诚高声喊,她怎么老跟着他?
她转身挥挥手。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熟悉的呼喊,他没停步。
“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徐穆气喘吁吁地跟上他。
菲利克斯也不知道,他不出声。
“罗学长约我明天去看展。”她自顾自地说。
菲利克斯更不高兴了。
“不过我没答应。”
菲利克斯也不高兴。
“为什么不答应?”他终于出声,停步将她手里的画架接过来。
他知道的嘛。
“什么展?”他边走边问。
“贝尔特·莫里索回顾展。”
“爱德华·马奈弟弟的妻子,去看。”他确定地说。
“……”
“你应该去看各种展,在巴黎到处都是接触艺术的机会,不要一天到晚待在屋子里。”
“我知道。”
两人都不是很饿,但徐穆习惯一天吃三顿。于是菲利克斯又带她去了咖啡馆。他帮徐穆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份玛德琳蛋糕,自己只要一杯咖啡。
巴黎的夜总是热闹,塞纳河边的露天咖啡馆里,男男女女相对而坐,喝着咖啡悠闲地聊天。巴黎女人**语是很好听的,徐穆讲的法语就好像和她们讲的不是一种语言。
她不喜欢和人聊天,到了巴黎就像变成了哑巴。不过她觉得菲利克斯是个很包容的人,她愿意和他聊一聊,虽然很多时候她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讲什么鸟语,菲利克斯听她讲长句子总是要反应好几秒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和她讲话是件苦差事。
“你知道塞尚为什么和左拉分开吗?因为左拉更喜欢莫奈,塞尚吃醋嘛。”徐穆听着塞纳河边传来的第三小提琴协奏曲,慢悠悠说着。
“什么?”原谅他吧,他真听不明白。
“你知道‘吃醋’吗?”她微微靠近他,“就是看到自己在意的人对另一个人的关注或者亲近超过自己,心里就会酸溜溜的。”
他看她凑过来的脸,眼里带着调皮的笑,他移开视线:“……塞尚和左拉闹翻,是因为左拉将塞尚写成一个无能且失败的人,让他失望。”
“原来不是吃醋吗?”
谁知道她在问什么:“没有。”但他确定。
“就是吃醋了。”她不死心。
“不是。”他坚决否认,塞尚是不是吃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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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画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