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炮响,李老五便死了。
他胸前的皮甲瞬间炸裂。
拳头大的血洞在后心处爆开。
漫天血雾混杂着破碎的内脏喷出。苏闲语抬手格挡,仍旧溅在了脸上。
柯浪最得意的三徒弟,李老五,刚刚用那面厚重的铁木大盾,撞开一只扑向苏闲语的凶犬。
另一头凶犬咬向他的小腿,犬牙被坚韧的生皮甲挡住,却拖慢了李老五的动作。
然后,就是炮响。
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个边缘焦黑、还在冒着青烟的窟窿,眼中满是无法理解的茫然。
“趴下——!”柯浪咆哮。
杨玤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吓得呆立原地的苏闲语拽到岩石后,这才回头看向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和那面本该救他一命的重盾。
那面盾,是所有人信心的来源。
进入鸟道前,他们按照最严苛的军伍标准做了准备。
盾牌用剑中道老林里最坚韧的铁木制成,蒙上泡了盐水的生牛皮,晾一夜定形,再钉上一道道做桶的铁箍。
足以抵御当世任何强弩的攒射,甚至柯浪的“风咆”也只能没入四寸。
绝非李豹那身铁叶子甲可比。
李老五那面盾的右上角,一个平滑、规整的圆形破洞,贯穿了牛皮、铁木,出现在两道铁箍之间。
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破洞的边缘,是熔融后的黑炭。
“嗷呜——”
野兽的腥臊气涌动着过来。
“用炮竹!”
柯浪将身旁一名吓傻了的“搭把手”镖师拽倒在地,大吼道。
众人纷纷效仿,寻找着岩石与树木的掩护,同时点燃了苏闲语带来的烟花炮竹,奋力扔向那些围拢过来的凶犬。
“噼里啪啦——”
火光与声响暂时惊退了犬群,浓烈的硝烟也暂时遮蔽了山壁上那些狙杀者的视线。
锦娘躲在一棵老松之后。
冰冷的雨打在滚烫的脸颊上,迅速融化。
她盯着空中,那些致命的弹丸轨迹。
弹丸毫无章法,东一发,西一发,却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飞行的轨迹,都在离地三尺以上。
而那些凶犬,最高不过两尺。
——这不是失误。
狗在地上,铳在山里。
狗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拴住靶子!将猎物死死钉在原地,山上那些固定的“炮台”,就不会打空!
“为我护法!”
锦娘吼叫,穿透了炮竹的轰鸣。
她闭上眼睛,将所有心力都投入神魂之中,催发神通。
首先,是风。
从北方吹来的风,带着倒春寒的冷意,尚未完全散去。
然后,是铁。
那些隐藏在山壁中的“玄重铁铳”,沉重、坚硬,却也因为极致的灼热而变得……脆弱。
在她修习《元丹成说》取得的那片冰冷“视野”里,铳管是“干净”的,是纯粹的玄重铁,冰冷而死寂。
但那些即将被催发的弹丸……
每一颗弹丸的内核,都裹挟着独悟士的巫法、被强行熔炼的怨气与煞气,像一颗颗被禁锢在铁壳里尖啸的精怪。
这东西,本身就是不稳定的。
“来——!”
她一声清叱,玄铁黑莲怒放。
玄铁黑莲的至寒之意,与这倒春寒的天时,遥相呼应!
山壁之上,接二连三地响起——
“砰!砰砰!!”
七八处隐藏在暗处的“炮台”,几乎在同一时间,轰然炸膛!
被压抑的巫法与怨煞,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它们从内部,将束缚自己的钢铁囚笼,狠狠撕裂。
压力,骤然一轻。
——这台血肉磨坊,才刚刚开始转动碾轮。
“烟花放完了。”
柯浪在石头后低声道。
“老五后心炸开的烂肉,没李豹那么多。他们打人和打盾,用的,不是同一种珠子。打盾的要穿过去,打人的……是要把人从里头炸烂。”
他用手指指着徒弟的尸体,再指向那个毫无用处的盾牌。
“柯老大……”
杨玤声音发虚。
“这简直就是……把弩砲的投矛做成了钉子。这盾……一点用没有。”
“不是盾没用。”柯浪没有回头,“是我们都错了。”
柯浪指着远处。
那些凶犬还在因为恐惧而低声呜咽。
“那些畜生,是猎狗。而我们,就是那头被狗撵到靶子前的鹿。”
“我们以为自己是来打猎的,所以我们举着盾,排着阵,想着怎么冲上去。可是,我们才是猎物。”
“那怎么办?”一名“搭把手”的镖师颤声问道,“这……这根本没法打!我们连敌人在哪都看不见!”
“把盾扔了。”
铿锵之声响起,所有人皆是一凛。
杨铁枪扶着横放在地上的“破军”重枪,看着地上那面被洞穿的盾牌。
“这东西,现在就是棺材板。”她一字一顿,“只会拖慢我们,变成更显眼的靶子。”
“从现在起,听我号令。”
“两人一组,放弃队列,散开!”
“用树,用石头,用一切能挡住你们身形的东西,当你们的盾。不要停在任何一个地方超过三息。”
她的目光扫过杨玤和柯浪。
“杨玤,你带镖师,专杀狗。它们是眼睛,也是链子。把链子砍断,靶子才能活。”
“柯浪,你带着你的人,去把那些还没炸的‘炮台’给我找出来,一个个敲掉。你是猎人,你知道怎么在林子里,找到另一个猎人的窝。”
她顿了顿,最后看向苏闲语和那些预备队的伙计。
“你们,跟着我。护住锦丫头。她是我们的脑子。脑子在,我们就还有赢的机会。”
就在众人准备分头行动时,锦娘的声音,从那棵老松后传来。
“……还不够。”
她靠着树干,缓缓站起身。
“这东西,是……那带着黑气的魔金飞珠。但又不只是。如夏虫所说,它是用齐桦的‘霹雳子’,从铳管里推出来的。”
她的目光投向前方,那片被硝烟和雾气笼罩的工棚。
“我们得找到,他们……存放霹雳子的地方。”
锦娘的声音很轻。
她指尖拂过袖中的一打“银线火”符。
“那才是他们的命门。让他们……把自己炸上天。”
——另一边,精炼厂的内部。
“咚!”
一滴混着铁锈的冷水,从头顶纵横交错的管道落下,砸在齐枫紧握着针弩的手背上。
“小七……”
齐枫的身体猛地一僵。
夏虫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下脚步,那双微凸的眼睛警惕地扫向四周。
“……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那是齐燎。
他的二哥。
总是在他打架输了之后,一边骂他“废物”,一边替他包扎伤口的二哥。
“假的。一股尸臭。”
蹴六的声音懒洋洋的。
他用那截桃花枝,轻轻敲了敲身前锈迹斑斑的铁拦网。
拦网整个落下,掉到三人身后的悬崖深处。
“砰!!”
那声音,盖过了风箱的嘶吼、锻锤的轰鸣、远处轨道车碾过铁轨的“嘎吱”。
他们继续向上,深入精炼厂。
几乎被噪音淹没的呼唤,从左侧喷吐着白色蒸汽的烟口中传来。
“小七啊……”
一道人影,在前方二十丈外,一条与他们平行的、更高一层的跑道上一闪而过。
熔炉的火光,在那一瞬间,照亮了那张脸。
是,齐燎。
他站在那里,脸上带着齐枫记忆中“算老子倒霉”的无奈笑容,望着虚空。
他的眼睛是空的。
像两颗灰白的琉璃珠。
“杂种!”
齐枫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提着针弩便要冲过去。
一只手将他狠狠向后一拽。
“你想死,别拉着我们。”蹴六将他拽回夏虫身边,“这地方烟熏火燎,我闻不出‘鹞子班’的臭味。待会,连你也杀了。”
“轰——哐当!”
一声巨响,齐枫身后那扇厚重的铁门,轰然落下,将他与蹴六、夏虫二人彻底隔绝。
齐枫猛地回头,用拳头捶打铁门,发出沉闷的巨响。
“小七,别敲了。”另一个声音,从他身侧传来。
是齐圩。他的三哥。最疼他的三哥,总会偷偷把自己的那份肉干塞给他的三哥。
齐枫僵硬地转过身。
跑道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大哥齐桦。
二哥齐燎。
三哥齐圩。
四哥齐铮。
五哥齐汝。
六哥……齐思妹。
还有他自己。
他们七个人,都站在那里,用那种空洞的、玻璃珠子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大哥”和“齐枫”一人抱着鬼面头盔,一人提着玄重铁铳,脸上是嘲弄的笑容。
他们正把另一只手里的刀,浮夸地“捅进”旁边的“二哥”和“五哥”的肚子。
被捅的两人齐声道:“小七……我们死得好惨呐……”
“三哥”的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他正用双手死死地捂着,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四哥”的胸口,插着半截断裂的弩矢,他指着那伤口,脸上露出痛苦而困惑的表情。
“六哥”的脸被炸烂了一半。他正试着将剩下半张“皮”从脸上撕下来。
他们没有攻击。
他们的动作在说:
“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们?”
他们在演。
演一场,只有齐枫一个观众的滑稽戏。
“啊啊啊啊——!”
齐枫扔掉手中的针弩,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别看了!别看了!!”
头顶的通风管道,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蹴六的身影,出现在那些“兄弟”的身后。
他手中那截看似柔弱的桃花枝,在空中划出数道粉色的残影。
“大哥”的身影晃了一下,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二哥”的手臂向后折断,捂着脖子的动作再也无法维持。
“六哥”脸上的“画皮”,被桃花枝的末梢轻轻一挑,如同一块破布般滑落。
露出的,是一张瘦削干枯、毫无血色的脸。陌生人的脸。
他腰间的皮带上,挂着一枚剔去骨肉,干缩变形,只有核桃大小的人头。
齐枫呆呆看着那群倒在地上,因为剧痛而蜷缩成一团的“画皮杀手”,看着他们腰间那枚狞恶的信物。
“鸟面鹄形,绶死为凭。”
蹴六缓步走到他面前,将那枚干缩人头,用桃花枝的末梢挑起,轻轻扔在他的脚边。
“你的‘哥哥’。看来,他们鸟铳换炮了,画皮胶都不怕热了。”
蹴六的声音懒洋洋的。
“现在,你可以哭了。哭完,把家伙捡起来。”
众人会师悬崖之上,向下望去。
——它一身刀枪不入的重甲,手持百斤重锏。
它本是为清剿下层乱贼而来。
沉重的魔金靴踏过焦黑的土地,每一步都留下深坑。
爆炸的余波尚未散尽,空气中还弥漫着硫磺和血肉烧焦的恶臭。
它穿过毒雾弥漫的沼泽。那些日日吞噬魔金矿渣,长得铜皮铁骨的“凶犬”,此刻纷纷缩回泥沼深处,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它来到了那座被坍塌的钢铁与岩石击毁的“断桥”之下。
“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从更低处的深渊传来。轨道车的车厢,从断裂的轨道上滑落,砸进深不见底的悬崖。
它抬起头。
在那片被硝烟染成灰黄色的天空下,“断桥”另一侧,两拨人正在汇合。
它认得其中几张脸。
那个扛着重枪、浑身散发着金铁之气的老妇。
那个拿着花里胡哨的长刀、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年轻人。
还有那个……刚刚投出一枚不亚于玄重铁炮的暗器,打在断桥上,差点将它杀死的女孩。
庄锦。
——主人的敌人,要留给主人,不能杀。
它抬起手臂。
那根沉重的铁锏,对准断桥上最显眼的杨铁枪。
扳机扣下。
只有簧轮空洞的“咔嗒”声。
“霹雳子”储存室的爆炸,切断了它的弹药供给。
它重重一拳,砸在身旁的岩壁上,碎石纷飞。
它试图攀爬。
那副重逾千斤的魔金甲胄,却成了最沉重的枷锁。它的手指能在岩石上抠出深痕,但每向上攀爬一尺,都会有更多的碎石从不稳定的断面上剥落。
它看着头顶那些渺小的,却占据了制高点的“异物” ——无能为力。
它看到那个拿刀的年轻人,正扶起一个眉毛上纹着龙的瘸腿道人。
它看到那个老妇,正和那个面无血色,却清冷沉静的女孩说着什么。
“……瑄王那些刀枪不入的怪物,也有这么一天,想不到。”
那个女孩,庄锦,正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然后,那个女孩抬起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与它对视。
“拱圣军大将”停止了徒劳的攀爬。
它就那么站在断桥之下,像一尊被遗弃的铁像,仰着头,看着那些“异物”在它的头顶集结、休整,然后,朝着精炼厂的最深处走去。
它的任务,是守住这条路。
现在,路断了。
它成了把自己关进笼子的困兽。
它只能眼睁睁看着猎物,从笼子顶上,悠然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