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那个已完全看不出人形的黑色风暴,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纯白的眼眸,越过怀抱金茧痛哭的苏闲语,越过生死不知的杨铁枪,最终,落在了钧壤子身上。
她笑了。
某种更古老、更宏大的存在,在借用这张嘴唇,发出第一道神谕。
“……蝼蚁。”
话音未落,一股漆黑如墨的云雾,自她脚下轰然升腾而起!
那云雾由凝如实质的魔气构成,甚至能看到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在翻滚、哀嚎。
黑云托着她的身体,缓缓升空。
十丈、二十丈……
她悬浮于被掀去屋顶的琼玉楼上空,居高临下,俯瞰着地面上那些渺小的身影,如同神仙临凡。
风停了。
雷歇了。
整个天地,仿佛都臣服于她脚下。
“不能游天空居者——”
她开口,声音带着重重叠叠的混响,带着令人魂魄战栗的恐怖。
“——不足以与我为敌。”
钧壤子看着那悬浮于半空、周身魔气翻涌的身影,那张因悲恸与杀意而扭曲的脸上,竟是流露出一丝……近乎怜悯的神情。
“愚昧。”
他吐出两个字。
然后,钧壤子抬起右手,对着那片被魔气染成漆黑的天穹,遥遥一握。
刹那间,风云倒卷!
一道比正午烈日还要璀璨百倍的金色雷光,撕裂了天穹,瞬间照亮了钧壤子那张写满了“天威”的脸。
他缓缓开口,仿佛是这方天地唯一的意志,在宣告裁判:
“天下雷行,物与无妄!”
随着每一个字吐出,他身周的空气开始剧烈扭曲,无数细小的金色电光凭空出现,如同一群金色灵蛇,在他道袍的边缘疯狂游走。
“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
他五指猛然收紧!
一柄通体由金色雷光凝成,造型古朴、有实无虚的长刀,在他掌心轰然敕出。
“不知天高地厚。”钧壤子终于抬起头,“钜祸业已百年,仍妄图踏这断绝天路。”
“——雷来!”
他举刀,对着那悬于半空的身影,用力一挥。
一道金色的光线,无声无息地划破夜空。
悬于半空的“摩罗”,身体被那不容抗拒的“天雷”一击贯穿,重重砸回地面。
“轰——!”
整个琼玉楼废墟,都在这股巨力下猛地一震。
尘埃落定。
锦娘倒在深坑之中,身上的魔气尽数散去,那双纯白的眼眸,只剩下茫然。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倒在血泊中的杨铁枪。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那张苍老而又熟悉的面庞。
“不……不要……杨婆婆……”
她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那双纯白的眼眸中,血泪流淌得愈发汹涌。
“姊姊!姊姊!你看看我!我是语儿啊!”
苏闲语朝着锦娘大声哭喊。
锦娘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眸,望向了她。
“语儿……”
她口中喃喃,似是想起了什么。
苏闲语见状,连滚带爬地来到锦娘身前,抓住她的手,泣不成声:“姊姊,你醒醒!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拿出那刚刚被锦娘抛下的“见性鉴”。
“姊姊,你看!你看镜子里!”
她将那面温润古朴的圆镜,举到锦娘面前。
时值深夜,然今夜月华皎洁,清辉如水,恰好穿过楼阁的废墟,洒在二人身上。
那面“见性鉴”,于月华之下,竟是散发出柔和而又清冷的光晕。
“嗥——”
似有若无的狼哮隐隐响起。
锦娘那双纯白的眼眸,望向了镜中。
镜中映出的,并非她此刻高挑成熟、令人畏惧的模样。
镜中之人,依旧是那个身着飘逸青衣、眉宇间带着几分清冷与倔强的豆蔻少女。
镜中,有无数光影流转。
尚在襁褓的婴孩,被一玉袍道人抱在怀中,道人眉眼温柔,口中轻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
蹒跚学步的幼童,在绿髯柳下追逐蝴蝶不慎摔倒,中年道人急忙上前,将她抱起,轻轻吹拂她擦破的膝盖。
扎着总角的女孩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学着写字。道人立于一侧,手把手地教她,谆谆教导:“阿锦,字如其人,心正则笔正。”
活泼好动的女娃,偷偷爬上阁中最高的弱水楼,与她一同窥探那画中小神仙的法衣,那女娃笑得没心没肺,拉着她的手,说:“小锦子,以后我也要穿成这样,带你飞!”
她看见,自己第一次凝聚真元、引动天地灵犀,刻成一枚小五肢法玉符,义父眼中那混杂着欣慰、骄傲,却又深藏忧虑的复杂神情。
她看见,自己无数个日夜,于琼玉楼中埋首苦读,于后院之中静心修行,只为探寻自己身世之谜,只为能早日帮上义父的忙。
她看见,计老伯为她卜卦不成而愁眉不展,苏掌柜佯怒之下的体贴,鹤姑严厉教训下暗藏的关怀,懋柳道人欲言又止的为难……
一幕幕,一桩桩,皆是她这十五六年人生中,最真切的记忆。
那些记忆,与此刻脑中那浩瀚、冰冷、视万物为刍狗的“觉”,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镜里镜外,两个“锦娘”,四目相对。
“你是谁……”镜外的锦娘,声音沙哑。
“我是你。”镜中的锦娘,泪如雨下,“我是那个被义父抚养长大,被语儿唤作姊姊,被阁中诸人疼惜的……庄锦。”
“不……你不是我。我是……摩罗……”
“不!你是庄锦!是苌昙道人的义女!是苏闲语的姊姊!是会为义父之死而悲伤,会为同伴之危而愤怒的庄锦!你不是什么摩罗!你只是……只是一个,想要为亲人报仇的普通女娃!”
镜中之声,字字句句,如暮鼓晨钟,狠狠敲击在锦娘的神魂之上。
“叮——!”
一声清越而绵长的铃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与狼哮相和,响彻她的灵台紫府。
那铃声,以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将那些几乎撕裂神魂的记忆,重新凝聚、固定。
她身躯猛地一颤,心神终于得到片刻安宁。
那双纯白的眼眸,死白色的漩涡开始剧烈地旋转、收缩,一点漆黑瞳仁,竟是于漩涡中心,艰难地凝聚、成形。
她高挑的身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回缩,面上的血纹亦渐而淡去。
钧壤子对锦娘的警惕尽数转向。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南方天际,手中雷刀光芒吞吐不定,神色惊疑莫名。
不知过了多久,当锦娘再次睁开双眼,那双眸子,已恢复了渊水般的沉静。
“我……我做了什么……”
记忆的洪流与那浩瀚冰冷的“觉”狠狠相撞。
她杀了鹤姑。
她亲手杀死了那个,义无反顾下山保护她们,甚至愿意带她们远走高飞的……母亲般的长辈。
钧壤子疾步靠近。他五官皆掩在皱纹之中,枯发簌簌落下,那张本就苍老的脸孔,似乎又老了三十岁。
“孽畜,还不束手!”
他见她神智恢复,厉喝一声,雷刀光芒竟是再度暴涨。
“阁主!”苏闲语猛地抬头,将金茧死死护在怀里,那双通红的杏眼瞪视着钧壤子,“师傅……师傅她是为了救我们才……您不能……”
钧壤子看着那枚金茧,眼中杀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恸。
“痴儿……”
他喃喃自语,散去了手中的雷刀。
他走到那片废墟前,看着那枚金茧,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风化的岩石。
“你们可知,鹤师妹的根脚?”
锦娘和苏闲语皆是一愣。
钧壤子看着苏闲语:“她是祖师樊穷子,当年自金顶雪山带回的……‘智慧凤凰’化形。”
苏闲语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只机关臂的手腕内侧。
那截温润如玉、与她血脉相连的“凤凰血梧桐”。
“弱水楼顶那副画像,”钧壤子续道,“是八十年前,老夫亲命画师,为尚是女童之姿的她所画。”
“彼时,盏术魔头横压剑中道,她……她便是,青樊阁在那魔头虐世之年,得以图存的唯一倚仗。”
“她一生,都想摆脱‘护阁神兽’的束缚。她下山游历,混迹江湖,甚至……与盗墓贼为伍,皆是为此。”
“五十年前,她因在剑南道撞破一桩辛秘,才不得不重返青樊阁,成为鹤楼主。”
钧壤子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锦娘身上。
“而你们两个……”
老人的声音,透出难以言喻的沧桑和荒芜。
“……穿着她一生都想摆脱的衣裳,出现在山门前。”
她一生都想摆脱的衣裳……
锦娘的脑海中,记忆再度炸响。
藏丹青的弱水楼顶上,有幅童子人像,等闲瞧它不着——
那画中小神仙,十一二岁的年纪,凤目含威。
一头乌发,用朱红长索妥当绾了,配紫金铰丝、瑞兽抱珠钗子。
下着是绸面绔、双足踏绢靿靴,身穿精缎玉白襦褂,外搭方肩广袖青披,上绘四方星相、九色云纹。
凉笠帽施以葱绿遮面纱帷,手执锃亮短柄栎木瓷铜两层袖炉……
锦、语二人爬高上低之间,偶而望见,于其服饰惦记许久。
义父为寻这九色云纹的绣样,跑遍了城中所有绣坊;自己和语儿为了那紫金铰丝钗子的样式,争论了整整一下午……
——她为何会擅离职守,来救自己和语儿?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失去理智的自己,亲手杀害了她。
杀害了这位,如师如母的长辈。
这冷酷的事实,如同最后一柄重锤,彻底击碎了她刚刚凝聚的意志。
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姊姊!!”
“她受心魔刺激,然神魂无碍,性命无忧。”钧壤子看着心肝俱碎的苏闲语,缓缓道,“鹤师妹以本相化茧,尚存一线生机。你们二人,必须洗脱自己‘勾结妖邪、残害同门’的嫌疑。”
苏闲语抱着昏迷的锦娘,只是一个劲地流泪,说不出话来。
钧壤子看了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杨铁枪,对身旁终于赶到的懋柳道人吩咐:“速将澹霈唤来,用神木断续膏处置伤损!派人持我手谕,去涵虚楼取三钱‘金仙活命散’,调和六枚‘血露甘丸’予她服下,务要保住杨老太君性命!”
他又环视一周,对那些姗姗来迟、惊魂未定的卫士喝道:“今夜为我阁中捐躯诸烈,以‘诛灭外道,献身捐躯’结案!每人家眷,各得廿五年薪俸,请出阁去。”
“精卫楼鹤楼主,斩除妖邪,以身证道!着落其大弟子苏闲语立衣冠冢,祭扫三年!”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肃杀,响彻众人耳际。
“——今夜之事,列为本阁绝密!若有半句泄露于外,废去修为,逐出门墙!”
众人齐齐一凛,轰然遵命。
“懋柳,过来。”钧壤子低声道,“这些事交给别人。你去天权楼,给‘山上人’寄一封信。就说,‘青樊阁的自己人,不劳外人费心,请动那五十年未响的真君遗铃。’现在就寄,用最快的青雀,不得贻误半点,去。”
懋柳懵懵懂懂,仍是点头,急忙退下。
青樊阁封山的七日之内。
锦娘醒了又昏,昏了又醒。
苏闲语则带着那面“见性鉴”,奔走于各楼之间。
镜中映出的画皮妖人,让存思楼主常慵道人,放下了手中的笔;
让天权楼主、乐呵呵的老太太成宽道人,停下了喂鸟的手;
也让涵虚楼主、那位总是把“不赢”挂在嘴边的赢散人,将算盘珠子拨得更响了。
嫌疑洗脱。
苏闲语带领着因“楼主与妖邪同归于尽,尸骨无存”而同仇敌忾的精卫楼弟子,开始在阁中清剿画皮余孽。
她第一个冲向理繁楼客店。
苏掌柜正被画皮伪装的“伙计”绑在后厨,身上已多了几道血口。
苏闲语一剑封喉。
“娘!!”
“语儿……!”
母女二人看着彼此,看着苏闲语那沾染血污的机关手,看着苏掌柜脸上混杂着泪痕的伤口。
再无隔阂,两人相拥而泣。
锦娘悄悄离开了那重逢的温暖之地。
她独自一人,来到已成废墟的琼玉楼前。
她看着那棵在爆炸中幸存,却也被削去了大半枝叶的绿髯柳。
然后,缓缓沉身,起势。
在这片见证她十六年悲欢的废墟前,此生最后一次,打了一套义父教她的“绿髯桩”。
一招一式,皆是回忆。
一呼一吸,皆是诀别。
桩毕,她对着那棵柳树,对着这片废墟,深深一揖。
转身,再未回头。
那既非画皮、亦非妖魔的卯三三,自反复昏迷中醒来,听闻父兄真灵尽散,业已魂归太虚,自是悲痛欲绝。
他向钧壤子三跪九叩,祈求定要将真凶绳之以法,告慰父兄在天之灵,又以收敛父兄灵柩、操持后事为由,向阁主请辞。
钧壤子自无不允,还假意安抚一番,赠予不少盘缠。
于是,这位刚刚失去所有亲人的“卯记商行”唯一继承人,便在一众阁中修士同情与怜悯的目光中,护送着三具冰冷的棺椁,离开了青樊阁。
他自始至终,未曾看那已成废墟的琼玉楼一眼。
庄锦和苏闲语离开山门前,钧壤子再度召见二人。
“重走祖师西游之路。去那金顶雪山,找到能让凤凰涅槃之法。否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弱水楼的方向。
“杨铁枪,永囚阁中。”
诗曰:
琼楼喋血,故人非,一念心魔深种。
红泪滔滔倾恨火,弹指群邪尽竦。
身世如谜,前尘若梦,皆付虚无中。
情仇勘破,此身已如樊笼。
觉来玄黄失色,白瞳映月,万象皆尘冻。
神雷惊断乾坤契,灭却匹夫愚勇。
镜里真颜,声声痛唤,唤醒痴儿梦。
狂澜收罢,闲语一掬,付与残宵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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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金茧遗恨说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