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城站在昏黑无际的海边,高举起一把充斥着铁腥味的锈鱼叉,对准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胸膛。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海浪抽空,只余下一种尖锐的耳鸣。
“杀了他。”
数月前。
史官于朝上如是记载:
景泰和四年,帝室衰微,诸国强恣,相攻伐、无宁岁。
其夏,黄河大决,千里泽国。帝忧,乃急遣梁新秋治河以固根本。然役急民变,天下骚然。新秋坐诛,妻孥徙登州海隅。
而今,是泰和四年的冬月十一,梁新秋之子梁城独一人到达登州亦有数月。
登州的海天很暗。像一炉香,香尽客散,只剩一钵凉透了的、厚厚的灰盖在天地之间。
深海掀起的巨浪就带着这样一股死灰,铺排滚涌,直奔海岬而来。
但在百尺海崖之中,天地之间,吊着一个小小人影,却是白的。
是梁城。
冷,好冷。
灭顶似地海浪不知贯穿了他多少次,只剩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抠在石缝里,全凭着意志吊在半空。让他想起父亲被治水民变牵连坐诛那日也是这样,硬吊着口气,头颅落地,却绝不闭眼。
间或有一股来自远海的焦火气缠绕着他——大约是人肉被炮火焚烧的味道。
只是他方的炙热,与此间的寒冷,并不相通。
巨浪又一次猛地砸碎在崖壁礁石之上,海水在那嶙峋的褶皱与深坑里短暂地蓄满,旋即被更暴戾的后继者撞得粉碎,砸得梁城生疼,视线一片模糊。
但他硬顶着被海水刺痛的眼球,还是睁开了眼。
……第30道线。
潮汛到了他自秋天以来于此一笔一笔刻下的第30道线。
和父亲留下的那本笔记里提到的相差无几。
他终于满足了,手一松,自愿地堕入巨浪之口,直到片刻后才被大海吐弃在滩涂上,像一袋潮湿的谷物,痛苦地绞扭着,剧烈地咳嗽着,肺里火烧火燎。
咳了许久,浪终于暂且退了下去。他也安静了。
堕坠在湿凉的沙上,直面着黑沉的云,和海相连的天。听着一浪一浪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最后一丝虚脱的颤栗归于平静,梁城才有力气抬手抹开眼皮上带着砂砾的浊水。
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在前方一片狼藉的泡沫和断藻中,赫然躺着一具人形。
他一下猛地坐起,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睁大被海水蛰红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死盯住那团黑影。
好久,只有海风吹起碎衣猎猎作响的声音。
梁城终于起身向前。
站定在那人身边。
衣服破烂,浑身湿透,看样子像是流民。但流民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只有他一人?
目光扫过那人的手,即使被海水泡得发白,指关节也粗大得异于常人,虎口处甚至能看到厚茧的痕迹,那是一双长期紧握兵器的手。
梁城一下想起了先前海上传来的焦肉味。算时间,大约是飘来的。
呵,原来是个打仗的暴民。
瞬间,那场逼死父亲的暴乱犹在眼前,梁城冷哼一声。
死了活该。
他毫不留情,转身欲走,却猛然瞥见什么动了一下。
是那人的眼皮?
梁城旋即又转身紧盯着它。慢慢地,只见它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难道这人要醒?!
梁城略一思忖,心惊了一瞬。当即蹲下身,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原以为会摸出把匕首,却不想竟搜出本书。
“呵,匹夫也看得懂书吗?”梁城轻蔑一笑,正欲扔在一边,却又觉得那被水泡烂的书名有些眼熟,眼熟到心跳加快。
本能被召唤似的,梁城捧在手里细细辨认:河…工手……记?
梁新秋......著?!
一瞬间,梁城脑中绷紧的钢丝被谁猛弹了一下似地,颅内震得嗡嗡作响,全是空白。
是你……原来是你!
视线再落下去,仇恨瞬间点燃了梁城的双眼,红得像被父亲的血浸染过似的。
“新秋坐诛,妻孥徙登州海隅…..”
梁城双拳紧握,手中湿烂的书被挤拧出了水,挤得稀碎。
史书上这轻描淡的一十二字,原来竟有你的一份功劳!
父亲落地的头颅,母亲永远也走不到的登州,三朝老臣最终落得斩首示众,盖棺论罪的结局,又何尝不是眼前这个暴民,生助了庙堂之上,那群只论门户私计的人一臂之力?
梁城愤恨地再也按耐不住,掠视过滩涂,一把攫过一根被海浪抛弃的、锈迹斑斑的旧鱼叉,毫不犹豫地将它高高举起,正对他的胸膛。
一瞬间,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海浪抽空,只余下一种尖锐的耳鸣。
杀了他。
杀了他!
他们逆反叛乱,他们欢呼雀跃。
他们居然还以为自己替天行道!
可悲,可笑。
梁城双目如锥死盯住他,甚至还特意在空中调了下鱼叉的角度,将那三个尖叉对准那微微起伏的胸膛。
既然害死了我父亲,害死了我母亲,那就——去死吧!
“咳…咳咳…….”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呛咳,粉色的血沫从那人唇间涌出。瞬间如一根冰刺直插脑髓,梁城刹那如梦初醒。
海浪诉说着这骤然一瞬的寂静。
那人的手指又蜷动了几下,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咚、咚、咚。”
梁城的心跳得飞快。可他还是闭了闭眼,睁开,鼓起勇气再一次向下将鱼叉顶至他的胸口。肋骨在叉下滑动。
手中的铁杆似乎也有了心跳,震麻了梁城的手心。
不,不行。
“啪”,鱼叉登时摔死在湿软的沙地里。
理性的回归让梁城头晕目眩,脑中嗡鸣,腿发软,慌乱地转身逃跑,和光一起消失在昏暗的海岸线上。
夜里,雨又倾倒下来,海天浑沌一片。
破旧的木桌上,残烛因风明灭。
桌上落着几根梁城的黑发。
他的视线一会钉死在墙角那根锈迹斑斑的旧鱼叉上,越发地仇恨;一会又被亮着灯火、照得一汪灯油温润瓦亮的破陶碗吸引而痛苦不已。
手指发狂地在发间抓挠,扯下更多断发。
无能,无能!
墙缝里挤进的雨扑在脸上钻心刺骨地凉。渐渐地,梁城竟觉得那雨水变得黏腻温热起来。
他狠狠在脸上搓抹了一把,却闻到指间全是铁锈腥气。他细嗅着,是……血。
这从木缝间钻进的雨雾,原来是断头台上喷涌的他父亲的血雾。
“水之道,在利万物而不争。”
若父亲得知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定会端坐在藤椅上一手拍桌气得胡子跳起:“你看看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逆子!平日里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
边说还边指着自己摇头叹气,想着想着,梁城对着火光微微发笑。
他是很早就不信这些水之道了的,可今晚,他太想他的父亲了。
看着火在豁口边缘跳动,他终于起身,护住那点光,又带上根木棍,再次去往了那片海。
越靠近海,风越是灌满了天地。手中的油灯挣扎了几下,倏地灭了。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和震耳欲聋的海啸。
海浪肆虐地扑上来又退下去,凭借记忆摸到那处地方,指尖除了湿烂到溢水的沙地和纠缠一团的海藻,空无一物。
刹那间,心里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更大的空虚。
“救,救我。”
呻吟像一根冰针,突然地出现,刺得梁城一阵颤栗,毛孔瞬间从脚竖到头!
“救我,求求你。”
背后的黑夜仿佛正贴着他的脊背蠕动、舔舐着他的耳垂。风里像是裹挟着无数窃窃的低语,都在重复那两个字:救我。
梁城咽喉发干,死死攥住木棍,极缓慢地扭过头去。
声音大约是在一块礁石后面。
他弓起身,将呼吸压到最低,每一步都先用脚尖试探,再让脚掌陷入冰冷的湿沙,像逼近猎物的兽,又像生怕踩醒噩梦的人。那根木棍横在身前,既是武器,也是他与世界之间唯一的屏障。
探过去,那人正半靠在礁石的背面,头无力地垂着。嘴巴里依旧在无意识地重复着:“救,救我。”
梁城在他几步之外停下,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
他看了他半天,又或许只有一息,终于蹲在了他面前。
对方也像是感觉到了丝来自人的暖意,一只眼皮半耷拉着抬起,涣散却又努力地聚焦在眼前人身上,右手还下意识地在胸前破碎的衣料上痉挛般地抓了一把,仿佛想抠出个什么,却只是徒劳地滑落。
“梁……梁……”
梁城皱眉侧耳,等着他说下去,可那人勉强仰起的头颅却瞬间猛地一沉,再无动静。
梁城又看了他片刻。
如果不是想到了父亲,他会觉得对方正在进行一场拙劣的表演。
不,或许只是自己太冷情了。
父亲偶尔也这么说过自己。
寅时,月亮总算暂时逃脱了深厚的云层,泄下几缕惨淡的清光,照亮了地上的路。
一个小人,正背着另一个比他大点的小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挪向那间透不出半点光亮的破屋。
走到了天要大白,才终于回到了那间临海的木屋。
烧水,铺床,擦身,换衣。
屋子里逐渐有了团暖气。
刘野醒来的时候,梁城正背对着他,坐在柴火前盯着手中的书发呆。
水把字泡烂了。却正因为烤到凸起变硬的外壳让刘野一下认出了那是他的书。
火光让眼球越发干涩发痛,他下意识地闭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睁眼。
眯着眼,四处一转,才发现这屋子如此昏暗破败。
不过,好在终于进来了。
墙上挂着散了股的旧渔网,四处漏风。空气里是柴火、海腥和一丝药草混合的复杂气味,屋里唯一一张床就在自己身下。
他的视线终于又落回到那个背影上,嗫嚅着唇,想借着口渴先开口——
“梁郎!”
“梁郎,快帮我看看,我儿子也被咸鬼上身了!”
木门“啪”地被打开,海风伸着舌头就舔了进来,把到处弄得腥臊臊的。
一个黑皱的小老头连拖带架着自己儿子毫无预兆地就冲了进来,湿漉漉的裤腿卷到腿肚,还滴着水。
老渔夫的视线慌乱地环视一圈,最先落到床上——刘野瞬间把眼一闭装作未醒。
老人还浑不知,眼睛里瞬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几乎就要对着床铺喊出“梁郎”!
可下一秒,他却又觉不对,眼里变成了茫然和困惑。而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屋西角灶膛前那个被火光映照的、平静转过脸的背影——是梁城!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放下儿子就是一跪,双手合十颤巍巍地恳求:“梁郎,我儿子被咸鬼上身了。他们都说你能救,村里不是有几个人被你治好了嘛?你就可怜可怜我儿吧。”
老渔夫的哭声还在继续,但刘野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的全部注意力瞬间被另一种声音攫取。
“哒哒哒”,是梁城的脚步声。
继而一阵布料摩擦,应该是在检查。
接下来却是一阵格外漫长的安静。在这安静里,刘野强忍着眩晕与剧痛,悄悄地又睁开了一条眼缝。
“老人家……”梁城终于开口了,面上带着痛苦和愧疚的冷静:“拖回去…准备后事吧。”
“什么?!”老渔夫急得一下拽住了他的衣服:“你什么意思?不能救吗?我又不是不给你钱,你凭什么不救?!”
“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老渔夫一个一个的头生生地磕在地上,“砰砰”直响,再抬头时已经涕泗横流,两只手紧紧抓住梁城的裤腿,仰头求他:“我徐老汉四十才有的这个娃,你一定要救救他啊!求你了啊,真的求你了啊……”
梁城心亦不忍,可当他手指搭上少年冰冷湿黏的脖颈时,心下就已是一片冰凉。
他太清楚这病了——海水倒灌,咸毒入水,当地人谓之“咸鬼”。初时呕泻,继而水肿,待到神昏抽搐、浑身湿冷,便是阎罗索命,药石无灵。眼前这少年,已是最后一口气了。
“我……真的无能为力。抱歉。”
“你这个王八羔子!”徐老汉一下跳了起来,指着他鼻子骂:“怪道你被流放到这里来!我早就知道,你爹不是好人,你也不是!你爹修堤修得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才死了!你这坏种根子也不肯救人。我告诉你,你也等着遭报应吧!”
梁城垂目听着,眼中的愧疚与痛苦随着这些侮辱逐渐消散,转变成了一种近乎冰冷的愤怒。拳头紧紧捏起,胸膛在用力地起伏,却并不看对方。
“啊啊啊啊啊啊。”
躺在地上的儿子忽然抽动起来,打断了徐老汉愤怒又绝望的咒骂和梁城隐忍的愤怒。
“儿?我的儿!”徐老汉立马蹲在儿子身边抱住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怎么了?你告诉爹啊!”
继而又看向站在一旁的梁城,眼泪鼻涕全糊在了一起:“你个杀千刀的,你倒是救救他啊!你救救他啊!我的儿啊……”
梁城站在一边,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咸鬼病的末期症状了。
可即使他知道、他清楚,却依然无法坦然地对着这些人的家人说,他救不了了,就只能等死了。
徐老汉看着一动不动的梁城,只能指着他气急哭泣:“你真是铁石心肠啊!你刚来的时候还是我帮你找的这个地呢,是我帮你搭的半个窝棚呢,你都忘了?你忘了吗?!”
渐渐地,儿子不再抽动,徐老汉赶紧低头一看,儿子突然直挺了一下,头一歪,咽了气。
徐老汉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梁城也愣在了原地。
同样惊到的还有床上的刘野。
他眼皮一跳,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扑在地上的徐老汉,最终又落回到了屋内那个沉默的、仿佛风暴中心的身影梁城身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徐老汉直接扑在了儿子身上。出于对这种声音的敏感,当地村民很快都聚在了梁城家的门口。
“怎么回事?没救活?”
“我看啊,他就是个灾星。自打他来这,我们这儿井水就开始发咸发苦,今儿又死一个,明天还不知轮到谁家?”
“可不是?而且他爹犯了那么大的罪,这原本肯定是要报应在他身上的,结果现在连累我们倒霉。”
“快闭嘴吧。当初他治好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现在说这些,万一明天自家娃也病了,你还求不求他?”
没有人再进屋,也没有人去扶徐老汉,他们只是在门口筑起了一堵窃窃私语的人墙,把梁城钉死在“罪臣之子”上。
不记得最后的人群是怎么散去的。
刘野再次睁眼的时候,梁城已经不在屋里。肺里火烧一样地难受。这次真的太冒险了。
他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到了桌上的纸笔上,小心起身却还是惹得木板一阵“咯吱”,刘野一步一步向那里靠近。
可惜,灶膛的火灭了,屋子里实在太暗。
他只隐约见到桌上似有一摊纸稿。
站定,他又四下转了转眼眸。
弯腰,眯眼去看。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坚硬的尖物毫无征兆地抵上了他的后心,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你是谁?”
梁城的声音贴着他的后脑勺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或者,我该问你,拿着我父亲的书,一路找到这里,你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