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温度很高。”荻浸月皱了眉头。
江南抿唇看着脸烧的红红的少女,他当然知道。
“她这个样子,只怕得发十几天烧。”荻浸月抬头看着脸色阴沉的男人,叹了口气,将一旁浸在冰水中的帕子拧干,覆上少女额头,她抬手施了几针,又开口,“我会开一副药方,每日吃一碗,等烧退了,过三日便好。但,她意识有些浅,只怕是……寻死的念头很强。
“如果到了十天高烧还未退,以后只怕是……醒不来了。”
“她会醒的。”
荻浸月一噎,也懒得和他争论,开始说注意事项:“对了,她温度很高,最好吃流食,不能吃甜的,等她烧退了之后,得让她出去走走,晒晒太阳,还有,她洗澡的时候可不能受凉,否则容易加重病情。”
她眨了眨眼眸,见少年只呆怔的看着床上的少女,皱了皱眉:“你记住了吗?”
少年一双黑瞳对上她,但明显没有聚焦,片刻,他点了点头。
“好。”她笑了笑,平静的开口,“复述一遍。”
江南看她片刻,开口时声音稍哑:“她病好之后,可以用冰络吗?”
荻浸月闻言,一时愣怔,她没想到他突然会提到冰络,但她片刻后还是开了口:“冰络是下咒的把戏,照理与生病不犯冲。”
她顿了顿,“但,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若真收回了所有冰络,沐门仅剩的人也可能反目,到时再无人护他,他得面对更多的追杀。先前没有很多人是因为无人知江南便是沐如风,但他一旦收回水络,沐门手下的人也并不老实,也早已怨恨了他许久,那时他便真的是众矢之地了。
江南沉默了许久,低头看着少女紧锁的眉头,他很轻的揉了揉她的眉眼,声音很轻。
“荻浸月,她连苏兵武都不管了。”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如今连她父亲也不管了,一心向死,了无牵挂,无人能使她回头。
若一切从头来过,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能不能重新变回那个娇纵的小小姐,苏府不在了,他可以重新建一个,等他将所有的一切都料理完毕时,他做她一个人的江南。
从此,再无沐如风,再无白渠,只有江南。
若她安好,他无欲无求。
若她实在忘不掉,他陪她一同离开。
“你爱上他了吗?苏怀枕。”
那个虚无的身影喃喃,苏怀枕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那个声音轻轻的,并不能听出其中情绪。
莫名的,她对她好像很熟悉,熟悉的就像是另一个她自己,她好像知道那个“他”是谁。
“没有。”她回答她。
“像你所说的,喜欢,见到他便欢喜,不见他便思念。”她似乎不信她。
“没有。”她重复。
那个朦胧的身影似乎抬了头,这次她听到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徘徊空中,清脆又悦耳,却又有些空落落的。
“那你,真得恨他吗?”
这次没有回答。
“你恨他害了祖奶奶,恨他伤害了家人,却又任由他抱住你,继续活下去。那样冷的怀抱,却又是那样烫的吻。
“你……沉浸其中了吗?”
苏怀枕平静的看着那个游离的人,没有回答,反而轻声问她。
“那你呢,你恨他吗?”
虚空中的人异样的看了她一眼,但她轻飘飘的吐出一个字“恨”。
“你恨他,是因为他伤害了你的亲人,还是。”她顿了顿,认真开口,这次她认真看向她,“……他不爱你。”
虚空中的人没回答,但她得到答案,只笑了笑。
“阿乞,若你执着的是这个答案,他爱你。也许爱的方法错了,但他的确爱你。”她想到了那个冰冷的怀抱,平静地说。
她其实挺不喜苏怀枕的,苏府人这样关心爱护她,她却毫不在意,只想着年幼时所爱之人。有人说之前的小小姐喜欢太子殿下,可她却一直知道,她爱的只有一个人。
年少时动过心的人,便是她的念念不忘。
可她毕竟也小,死时也不过二十,且在古代,生在苏府这般安稳之地,她也的确会是娇养的性子。
她也许是真的喜欢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用错了方法,伤害了她爱的少年,所以那时的沐如风,恨她也用错了方法。可她不一样,孑然一身半辈子,终于收获了亲情,可不过十多年,沧海桑田,再次无人可依。
但,她的确不该恨江南,他受制于人,且,他走他选择的路,又有何错,可他不该管她,应任由她自生自灭。
“苏怀枕,他不爱我,从始至终。”少女笑了笑,戏谑的瞳中映出她的模样,那般干净而清秀。她勾着唇,但看上去哀伤,“你要看看吗?”
看他那样恨她,看她一次次逃跑。被他囚在暗室,再难以逃离。
“苏怀枕,江南对你才是爱的模样,沐如风对我……从来不是。”见到那个江南护她爱她,她明明是嫉妒的,但不知为何,却也夸不得他难过。
他对“她”那样好,可那个“她”不是她,她认识的江南一直都只有沐如风。
可她却记住了他对“她”的好,她渴望的……好。
小少年,我只任信这一次,等她看到这一切,我把她完完整整还给你。
“苏怀枕,当年的顾国的确比这次灭国灭的晚,但不一样,那时的顾国早已民不聊生,战乱四起,起义不断。
“那时候老皇帝已死,太子继位,可异族大举进犯,顾齐虽是位仁德明皇,但太过优柔寡断,爹爹主张进攻,他始终赞成保守。”
苏怀枕睁开眼,看到那个不过二十上下的少年登基,坐在堂上,一身皇袍,眉眼长开,更加俊朗,但的确不像一个高位者有的姿态。转眼间,她看到几个身体壮实的五官精致却又粗犷的男人骑着狼向顾国前进,他们议论着什么,但她听不懂,有一股子胡腔胡调。到达顾国皇城时,他们抬头看到那张扬的牌匾,眼中掠过狼一般的犀利与尖锐。
再抬头,坐在龙椅上的清俊少年皱着眉头,看着疲惫,而堂下的虎父将军脸色更加难看,他跪在殿上,严肃又认真的分析利害,但良言劝尽,少年帝王只挥了下手,还是执意不攻,只说一句下朝。他走下龙椅,想扶起老将军,但苏兵武始终跪着,等帝王叹了口气离开大殿,他仍长跪不起。
只在顾齐抬脚跨过门槛时,大声说了一句:“圣上!”但到底没有挽回余地。
之后,同她所说一般,战火四起,血流成河。那些野蛮的军队打仗起来像是不要命一般,见人便杀,毫无章法,很快,朝廷的军队便被砍于刀下,成为狼食,而苏兵武是被一个黑衣人斩下马的,但他被捅穿几刀,依旧挺立着,刀始终支撑着身体,死不瞑目……狼没吃他。
而她的二哥死守嘉州三天,丧身狼嘴。
苏怀枕看着那头巨大的狼咬破他的肉,颤了颤,猛的闭上了眼。
“苏怀枕,当年的战事与这次不同,这次百姓并没有死多少,南朝器艳虽是铁血之人,但他并不会见人便杀,谢执也有意让军队不滥杀无辜,并没有太多冤魂。”
“可上一世,祖母没有死,大家……也都没有死。”
“苏怀枕。”她开口打断她,“战争死亡在所难免,小忆小然注定死于战场,但她们是报国而死,心愿已矣,何必感伤。”
苏怀枕想到先前她去嘉州那个小姑娘满眼的敬佩,也知她所言不虚。
她们都是苏府人。苏府人,都是向死而生,勇敢面对一切的。
他们赤胆忠心,誓死守卫国家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至于祖母,她在佛堂礼佛数十年,无人看望,苏怀枕,你当真觉得她是快乐的吗?苏府全府几乎全灭,只余她一人并未战死,独自活到最后一刻。苏怀枕,这才算是最大的悲伤,一个注定为国捐躯的女老将军,你说,她孤身一人活过数十年是为了什么?苏府满门几近全灭,她作为苏府最后的人,不能轻易寻死。”
“哪怕孤身一人,无人相伴,也要让苏府血脉延续到最后一刻。苏怀枕,你当真认为她早死是不幸的吗?”
苏怀枕从未想过祖母之后的境遇会是这般,她以为时光能抚平一切,却没想过祖母与普通人不同,不,苏府的每个人都不普通。
她看着那个跪在蒲团上闭着眼敲木鱼的白发老人,苦笑,她竟还没有她想的周到,也是,她是真正的苏府人,很早以前,便知苏府的骄傲,也懂苏府的抱负与崇尚。
她抬眼看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安安静静的打着木鱼,一脸安详。她老了,但腰杆始终挺的很直,但却始终不变脸上的慈容,仍然威严,是从未褪下的盔甲。
她望着她安详的神态,轻轻启唇。
祖母,再见。
“苏怀枕,那一日顾国城破,远没有你发生的这般平静,禁军只护帝王,但顾帝从容赴死,他……的确是一个好人,但太过软弱,不会定一个好皇帝。但也有一样的事,那便是顾旬,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是顾国的叛徒,仍是他最先打开城门。”
苏怀枕抿了抿唇,顾旬倒是一样,不知前世的小公主是否也是一样。
而她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轻笑着:“前世的小公主可没这样的好运气,虽出了家,但尚留一条性命,前世的她虽然没有死在国亡之时,但是死在沐如风刀下。”
她乖张的笑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你要看吗?”
苏怀枕摇了摇头,她并不想看,但她有些想知道另外一个人的结局,她招头,对上少女的瞳,问:“那……付城郡主呢?”
原主抬头看她,苏怀枕看到她眼中讥讽,同她一样的一张脸,她勾着唇角,看着顽劣:“苏怀枕,你敢信吗?前世,我甚至从未知道有过这人的存在。现在灭顾国的罪魁祸首,前世,早在几年前便默默无闻的死在茅草堆中。”
苏怀枕猛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