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道楼龙华里 第22章 方识镜中影

“陈写银！”

兰祈恒追出车门，他想问问一尊单富墨模样的机器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帮着她将他引开，但他想起他的靠近会引发她后颈监管装置的警报，对双方都是麻烦，他或许可以通过单戎霞和她联络，或者，通过别的方式。

“陈写银！”

她的步子越来越大，越迈越快，完全没有因为身后的呼喊而减慢速度。

“陈写银！”

声音越追越近，疼痛加剧，冷汗从她睫毛滴落。

“陈写银！等一下！”

颅内长时间的胀痛，致使胃里一阵翻涌，她冷不丁停下，背对着他，警告的话已无力出口。

见她停步，兰祈恒也停了下来，向后退了几步，与其保持着一段距离。

兰祈恒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不要让接下来的对话太像调查：“你为什么认识单富墨？同事？”

“跟你没关系。”

“是你亲自设计的吗？”

看来他发现了这个单富墨并非真人。

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又问：“单戎霞知道吗？”

单戎霞，单富墨……陈写银暗自思索着。

他小心探问着：“还是说，这就是她的机器人？”

她依旧沉默着。

看来这个方向走不通，他便问：“这么难受还硬撑着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本来想杀了你解气。”

“那把我引开的目的是？”

“躲在你驾驶座后面，趁你落座抹了你的脖子。”

“可是你没有，为什么？”此刻，他非常想往前走，绕到她面前去看看她的表情，可胆大如他也莫名觉得畏怯——他问的问题太多了，随时可能把她逼走。

他甚至有些明白那段消失的亲密记忆里，他为什么会被这个人吸引，如果那时的她就是此种性格的话——她身上有种古怪的吸引力，倔强得让人心疼想要拯救，却又散发着煞气，让人无法接近。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从她出现在涅盾商厦监控画面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对她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好奇。那时的她看似在这个世界混得风生水起，可他直觉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现在她被剃光了头发、逐出了原本的社交圈，几乎失去了一切，正常人早该变成丧家之犬了，可她不是，她反而像是褪去了人偶外衣，灵魂原本的模样呼之欲出。

“因为你欠得太多了，一条命还不上。”

语气认真得一点也不像在调侃，兰祈恒看着那背影，似乎有些晃晃悠悠的，想必她的不适感已经逼近了极限，他不能再站得这么近了，可他很不想对话就此终止，便说：“这个给你，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说一声就行。”

陈写银侧过头，余光瞥见他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旁边的隔离带上，又恭恭敬敬地退开了几步。

她刚要张口，他主动解释道：“贴在耳道内壁就行，透明的，几乎……”

她打断：“不需要了。”

“……隐形。”他讪讪道。

她开口的瞬间，他脑海中某一处轮廓模糊的角落，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断开了。这感觉很抽象，就像那间一直以来上着锁的房间，门缝里原本透出的微弱光线，随着灯丝“啪”一声熄灭，陷入了彻头彻尾的黑暗，连残存的那丝浮尘气息都消失了。

沉默让人难堪，他检视着自己的记忆，想说些什么挽救眼前的残局：“对了，你的眼镜，我去找给你……稍等。”

她竟从最后那两个字里听出了一点哀求的意味。

兰祈恒一路疾走，一路从密封袋里拿出眼镜确认没有损坏。可当他急匆匆赶回原位时，那地方已经没了陈写银的身影。他摆在隔离带上的透明薄片也不见了，不知道是被风吹走了，还是怎么着。

一时没了玩水的兴致，准确地说，是久违的没有了折腾的精力，好不容易重获的自由突然变得很没有意思，平日的爱好也索然无味了。他道不明这是怎样一种不痛快的感觉，只觉得烦闷。他回到车里，熄了灯，陷在吊床里随便开了个游戏，希望这夜能在虚拟世界中迅速翻篇。

或许到了明天，他就又能快活起来。

车厢里乌漆抹黑的，他在桌上胡乱摸到拟境眼镜，戴上，启动，准备匹配对手，眼前却迟迟没有照常跳出弹窗。

他这才发现了异样。

这不是他的游戏眼镜，是陈写银的眼镜。先前，他当古董似的小心保存着，准备将来原样返还，现如今，下次见面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她许是嫌他这叛徒脏了这眼镜，不要了。

他正想摘下，手指触到眼睛腿末端，眼前刹那间铺开了炫目的解构图景。

房车被解析成三维画面，所有的线路、框架一览无余，他转动眼珠，景深便跟着移动，视野朝无限远处突进，人造海的尽头、广阔沙滩底下的钢筋混凝土解构，远处高耸入天的楼宇透视结构，地下密集通道内穿梭而过的夜行列车……

动态画面高速而细致，绝对是前沿技术，令人瞠目。

如果这不是敦华资本未公开的产品，而是陈写银的个人作品的话……他亲手葬送了一位高端科技人才。

他跳下吊床，匆忙打开房车拓展坞，把所有主机和屏幕都打开，试图分析这副眼镜的技术构成——高加密级，堪称滴水不漏的防护机制。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解密出部分后台数据，包括保密级别较低的城市结构、基础设置数据，以及近三个月的使用记录。

最后一条也就是她被逮捕的那天，他终于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修车厂里来的了，他从她的视角看着她在夜色中一路追寻着那闪烁的红色光标来到他面前。当他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画面中，仿佛在看另一个人，想到自己即将做的事，竟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他看不下去了，终止了这段播放，再拖动时间线向前翻阅。

视野在城市中极速穿梭，画面在车流中压缩，穿过后挡风玻璃冲进了一辆行驶着的车里。

这熟悉的车内陈设是……他光荣退休的老车，还有驾驶座上他自己的身影。

接着，他“旁若无人”地哼起了歌。

这画面真是不堪入目……他无颜细看，继续拖动进度条。

没想到他抱着生与死五五分的心态，碰运气冲过防护网的那千钧一发的瞬间，还有个他不记得的“老友”坐在副驾驶陪着他。那场侥幸的胜利，并非他独自庆祝。

作为主人公，他当然也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当录像播放到他被人暴打的场景时，他看了一眼时间线，发现这段录像居然才刚刚过半。

再往后，就该是单戎霞来救他了。

视野骤然往回收缩，一转眼被拉回了陈写银所在的房间。她翻身下床，从椅背上抓了一件外套，穿过昏暗的房间夺门而出。

视线掠过门口的镜子时，他看见她一头黑亮的长发在脑后扬起。

仪表盘上保养提示灯闪烁着，显然是辆很久没开的车。

她沉默地驾车行驶在公路上，遥远不知处的红色光标烦人地闪烁着。

周遭的行车越来越稀疏，她沿着那条熟悉的公路一直朝前开，他没有快进，跟着她一路开到了那片混乱不堪入目的废墟前。

屏幕灯光中，他的神情越发僵滞。

满地杂草被灼烧呈黑色，浓烟之中，钢铁残渣与血腥断肢堆成了山丘。

红色光标还在闪烁。

她抬头望着光标的方向，他也跟着看见自己那辆毁坏到惨不忍睹的车。

她低下头，将手缩进衣袖，几乎没有犹豫，爬上了那摇摇欲坠又灼热的废车堆。

不一会儿，衣袖就变得残破不堪，掌心血肉模糊。

他眼看着她在狼藉中着急地翻找着，把意识模糊的自己背到身上，他如此沉重，她吃力地维持着平衡，跌跌撞撞地挪动着下坡。

因匆忙出门而裸露在外的脚踝被金属划破，又因金属表面的高温而被瞬间烫封。

那该有多疼，他无法想象。

如此难捱的时间里，她甚至还抽出了精力去回答他荒谬的呓语。

他出神地看着她一步步艰难地将他背到车上，开出一段路后又停下车，不倦地将他浑身的伤口一一包扎……

后来他似乎在发烧，她守在旁边注视自己良久。接着，她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贴上他的额头。

如此亲密，如此珍视。

直到东方天空隐约开始变亮，她才在角落合眼。

他安静地看着，耳边是荒漠呼啸的风声。

这时候，病号开始说梦话了。

眼镜的主人又起身给他喂药，而他却混沌中喃喃道：“我想你……宝贝儿……”

听到这里，屏幕前，他倒抽一口凉气。

那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她蹑手蹑脚地移动到车边，透过幕布望着天上的红月。

“最近，总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看不见未来……越陷越深……”

他默然听着，渐渐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而是因为……

她在对着月亮说话。

回过神来，录像早已结束，画面很长时间都静止在那帧月空上。

他抬起头，天窗外明月高悬，一如当日。

无意识间抹了把脸，才发现脸上已是一片潮湿。

他都……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