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夏日的阳光格外柔和,街上极少见着有人清凉装扮。
一道平城河将整座城分成两个世界,南岸白墙黛瓦,北岸高楼林立。
南岸永宁巷尽头的澹园里,叠石听水,花木扶疏。
顾氏传脉九世,家风自此绵延。
今日这座多进式合院内,往来之人皆是笑意盈盈。
前庭右侧,一座被树木掩映的翘檐凉亭里,传来话语声。
“月月,等大哥订婚宴结束,我就去和父亲说,要娶你。”穿着白色西装的青年看着眼前的背影,目光温柔,但语气坚定。
对方没有回应,只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穿行在空廊中的一行人。
家主顾庭曜同长子顾怀砚走在最前头,七大姑八大姨在其后热切攀谈着。
顾怀砚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将原本就挺拔的身姿衬得越发稳重矜贵。
交谈间隙,他侧头向凉亭方向看过来,沈辞月收回视线,转身回复:“怀璟,千万不要说。”她冷白如玉的面上带着抹淡笑:“和五爷的婚事早就定好了,我也愿意嫁。”
顾怀璟喉结微动,拉住她的胳膊:“可五叔风流成性……”
“我不介意。”她轻声打断,将对方的手从胳膊上带开,转身离开凉亭。
她真的不介意。
家族里的孩子,从读书择校到婚丧嫁娶,每一步都有严苛的规定,没人能随心所欲。
若不想遵守也可以,从族谱上划掉自己的名字,从此远离平城再无关系。
你可以凭借自身的本领闯出一片天,但终究是无根的浮萍。
所以至今无人敢迈出这一步。
沈辞月走进侧厅茶室,屋内笑语声连绵不绝。
“阿月,你母亲找你半天了,快去花厅找她。”说话的是顾氏的家主夫人沈喻敏,也是她的姨母。
看着沈辞月离去的背影,沈喻敏笑着和身侧的小妹沈喻琳说:“看我们家的女儿,个个玉立婷婷,气度温雅,”说到此处不免感慨:“只可惜怀砚和怀璟这辈子是娶不到沈家姑娘了。”
沈喻澜端起茶盏抿了口:“阿月都只能许给旁系,你让怀砚怎么娶?”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家族之间的联姻习俗由来已久,顾氏和沈氏更是从曾祖辈起就互通婚姻。
每一桩婚事都经族中长辈查族谱,确认无亲后商定而成。
如今到了子辈,为避免近亲,只能与其他家缔结。
今天正是顾怀砚与程氏三小姐的订婚日。
*
花厅的南窗外花影交叠,阳光透过花棂给屋内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薄纱。
沈喻琳穿着件素雅的提花旗袍,端坐在窗边矮榻上,正与二房院管事核对着席位表。
沈辞月进门唤了声母亲,对方抬眼浅笑:“阿月,今晚人多,站我身后就好。”说罢看向管事:“五爷确认时间没有?”
管事低声回复:“那边说,还在外地谈事,今晚未必能赶上。”
沈喻琳点点头向沈辞月柔声交待:“若真来了,你回避着些。虽说是等你毕业后就结婚,但万一有个什么差错白让人说闲话。”
沈辞月垂眸轻声回复:“我知道的,母亲。”
“先去客房那边看看,香味太重就让人撤掉几盆。”沈喻琳看了眼腕表:“再晚些,人就该聚起来了。”
沈辞月刚一靠近客房所在的院落,就被月季香气冲得直蹙眉。
据说程三小姐,钟爱此花。
她思索片刻,协助帮工撤掉一半,换上了顾怀砚最喜欢的含笑花。
看着眼前各色明艳的月季与淡雅的含笑交相簇拥,她心里的涩意如潮水翻涌。
“辞月小姐。”身后响起的声音让沈辞月情绪立刻平复,她回头见内管事林姨笑着道:“宴席那头,得麻烦您了,太太唤我去打点偏厅。”
沈辞月笑着应下:“林姨放心,交给我就好。”
订婚宴设在主厅后的庭院里,此刻仆人们正紧锣密鼓的布置着。
宴席依照长辈之意,从简安排,仅设十桌。
不多时,几口红木箱被抬了进来,厨房管事掀开箱盖,欠身道:“辞月小姐,这是餐具。”
沈辞月垂眸看去,是顾家窑里新烧制的霁红釉,与乌木筷箸相得益彰,她轻应了一声:“傍晚上桌前再摆出来吧。”
她穿着浅蓝棉质衬衫和深色阔腿长裤,身姿轻盈地穿梭在庭院中。长发拢到一侧编成麻花辫,浅色缎带穿插其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整个人清秀利落,举手投足间隐有几分主事气度,竟似年纪轻轻的小管事。
站在庭中央环视一圈,她让人在四周廊柱与花树之间,垂挂起象牙白纱帘,又在每桌中央添了一尊小巧的铜制香炉,炉中预备着淡淡的沉水香,静心驱蚊。
沈辞月忙完时橙光已晕染在空中,她抬头向花厅那头望去,一阵微风送来隐约的笑语声。
想必女眷们都已聚在一处了。
*
沈辞月回到内院住处,换了身藕荷色的长裙,将长发在挽在脑后,用一枚碧玉簪固定发髻。
走出月门,沿着水廊缓行,园内曲水潺潺,假山叠石蜿蜒不绝。
沈辞月对此景早已熟悉,不再像年少时那般刻意驻足。
行至花厅门前,轻轻掀起帘角,厅内女眷们三五聚作一处,低声软语。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沈喻琳身侧后方,对方正与一位旁系长辈闲谈。
长辈抬眼见她,笑意和煦。
沈喻琳将手向后轻放,沈辞月顺势向前半步,柔声道:“姑姑好。”
“阿月长大了,”长辈笑道:“瞧这孩子,眉眼间倒是越发有画意了,五爷好福气。”
沈辞月嘴角挂着温顺的笑意,执起茶壶给对方杯中斟至七分满:“多谢姑姑夸奖。”
沈喻琳笑着回:“姐姐说笑了。”
寒暄过后,沈辞月将茶壶放回小几,安静地立在母亲身侧后方。
室外天色渐暗,庭院四周的绢纱宫灯一盏盏亮起。
内管事林姨步入花厅,在端坐主榻的沈喻敏耳边低语:“太太,五爷到了。”
“有心了,专程赶回来。” 沈喻敏眉眼含笑,扶着榻边站起身向厅内众人温声示意:“五爷到了,咱们也去迎一迎。”
满室的低语化作轻笑,几道视线若有似乎地飘向沈辞月。
她依照母亲的叮嘱,神色淡然地留在花厅。
透过半开的窗棂望向前庭,只见远处那位身穿浅灰色西服的男子正与人交谈。
他姿态从容,但举手投足间却隐隐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恣意。
沈辞月收回目光,垂下眼帘。
她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与这样的人同处一室,共度半生。
外头传来接连不断的车声,前庭一派喜气,愈发热闹起来。
想必是程家到了。
沈辞月不由自主地掀帘走出花厅,顺着廊下缓缓向前庭走去,在檐下停住脚步。
车门打开时,程夫人一身浅色旗袍先行下车,与顾家前来相迎的长辈寒暄致意。
顾怀砚迎上前去,亲自将车内的人扶了下来。
程三小姐一袭香槟金礼服,肤白如瓷,唇色嫣然,尽显婉约灵动。
两人相对一笑,周遭的谈笑声随之荡漾开来。
沈辞月咬着下唇,将鼻腔的酸意,一点点地压了回去。
这时,顾家老太太身边的袁管事匆匆走来:“月小姐,老太太让您过去一趟。”
她立刻收敛心绪,一面迈步一面轻声问:“奶奶可是有什么事?”
“怕您吃不上饭呢。”袁管事含笑打趣。
沈辞月脚步微顿,看向她确认后笑逐颜开:“袁妈妈吓我一跳。”
穿过几道回廊,沿着青石小径步入内院的慈安堂。
堂屋的门半掩着。
她推门进去,便见老太太一袭墨蓝色暗纹旗袍式长衫,端坐在窗边的圈椅里饮茶,银白的发丝打理得一丝不苟。
“奶奶,”她软声唤道,带着几分娇气:“我现在还不饿呢”。
老太太哼笑着:“马上就饿。”说着指了指八仙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菜肴,全是她爱吃的。
沈辞月眨了眨眼,露出几分疑色:“奶奶不去前头晚宴?”
“早晨我见过怀砚和程家丫头了,晚上就不凑热闹了。”老太太放下茶盏:“跟你一起吃比较有意思。”
顾家主系的祖辈只余袁老太太一人。
沈辞月初到澹园时,随着母亲来请安,老太太坐在黄花梨木椅上静静打量了她许久。
她以为对方不喜自己,小声嘟囔:“奶奶,我会听话的。”
后来老太太才告诉她,嘴上乖巧,眼神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正是这份灵动让她心生欢喜。
回想少年时光,大哥顾怀砚出国念书后,多亏了祖母的照拂,她才能安稳成长。
老太太俯身凑近看着她:“风迷了眼了?眼圈红红的。”
“小飞虫扑进来,我给抓出来了。”沈辞月眉眼弯弯做了个揪的动作。
“是不是看到延清那混小子了?”老太太瞥了她一眼。
沈辞月垂眸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没做声。
“你还有两年就毕业了,趁着我身子还算爽利,有什么想法尽管开口。”老太太笑着轻抚她的发顶:“要是不愿和延清那小子过,奶奶去说。”
沈辞月轻笑出声:“您真要去说,往后我也没法在顾家待下去了。”
老太太笑而不答,只让她赶紧用餐。
窗外微风拂过,廊下的宫灯摇曳,衬得夜色分外安宁。
用过晚餐,老太太照例去了小佛堂。
沈辞月想着晚宴应当开始了,怕母亲跟前需要人,便准备回花厅候着。
从慈安堂月门出来,就看见顾怀璟站在门前的老槐树下。
她走近,还没来得及询问,对方已急切开口:“月月,白天的事我想再和你说说。”顾怀璟说到一半举起右手:“我保证,结婚后在你同意前,绝不逾矩。”
沈辞月轻叹一声:“怀璟,别让长辈伤心。”
“可让我眼睁睁看你嫁给五叔,我……更伤心。”这是他放在心里整整四年的女孩,只想她活得欢喜自在。
“嫁给他,我也能过好的。”
“可你没有自由,” 顾怀璟红着眼圈哽咽道:“你不爱他,却要为他生儿育女……嫁给我,我会让你自由。”
“你打算怎么给她自由?”一道清润的嗓音自旁侧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