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平宁之夏 第132章 Chapter 132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创世记1:1-3》

*

阿莱西奥在剧烈的头疼里，挣扎着，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茫茫的亮光，然后，亮光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个身影用过去许多天来他已经听习惯了的温柔声音说：“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你饿不饿？”

她说话的态度，他想，就像一个母亲在耐心地哄着她最疼爱的孩子。他情不自禁地又闭上了眼睛。

他还记得，在他发着烧满嘴胡话的时候，他曾经真的以为那是他的母亲在用手臂紧紧拥着他，而且告诉他要乖乖的，要好好睡觉。

虽然事实上，他高贵的母亲好像并没有这么对待过他。

他现在依然觉得整个人都非常虚弱，浑身都在痛，可他的脑子却第一次慢慢开始变得清楚了。他想起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此时又正待在哪片土地上，也明白了只会是谁一直在这里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他想要移动一下，可一阵剧烈的疼痛阻止了他。

糟糕，真糟糕，他现在又想起了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太绝望了，没有一丁点办法。他只能赌她会过来，再赌自己不会被那个艾什么什么一枪打死，他非得要个名分不可。

该死，他现在完全想不起情敌究竟叫什么名字了。

他成功了，他和她结婚了——尽管这桩婚姻问题多多，是否有效也可疑，而他也存活了下来，没有死于失血过多或者感染。

薇洛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一些，喂他喝了一点水，滋润他的喉咙。

那平淡的味道让他开始想念起了轩尼诗，多年以来，他一直把各种酒当水喝，他什么时候才能被允许来一点白兰地呢？或者说享有盛名的苏格兰威士忌？

可他之后只得到了一碗肉汤，味道很好，可惜他的头脑还混乱着，根本分不清是什么肉，反正肯定是很有营养的肉。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吃，又用完美的耐心等待他吞咽下去。

当一碗汤终于喂完了，他感觉到她又一次把他的头抱在了怀里。在他清醒时，他想都不敢想她会这样抱着他。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医生对你的恢复状况很满意。”她轻轻地对他说，“当你忽然开始发烧时，我真害怕你是伤口感染了。你发了好久的烧，每次睡醒都烧得更厉害，真好，你总算不辜负我这么花心思照顾你，你不会就这么死了，让我伤心难过，让我可能难以原谅大卫，即便他一点错都没有，他甚至对我太好了，只有你才是唯一的混蛋。”

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她的手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我想你再也不会发烧了，你会一下子就好起来，变回原来的样子。现在，你还是再睡一会儿吧，好好地睡一会儿，你唯一需要的就是休息与营养。”

她就这么抱着他，跟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又轻轻地抽身离开。

阿莱西奥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躺着，吸收他吃进去的东西，然后不知又过了多久，才再次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世界变得清楚多了。

他正待在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房间里，房间的窗帘被拉开了，窗户也被打开了，太阳直接照到了他身上。

在这个岛上看见太阳可不容易。

过了好一会儿，他避开疼痛的位置，再一次尝试着移动，想要看看有没有钟表可以让他知道具体的时间。

大约他的动作有点大，薇洛注意到他竟然又醒了，走回了床边。

她注视着他睁开的眼睛，发觉他好像真的恢复了一些自我意识。

“阿莱西奥？”她有些惊喜地用只比方才大一点点的声音道，“你能听到我在说话吗？告诉我你是真的醒过来了。”

他张了张嘴，尝试了一下，但很可惜他目前还是力气不够，他的喉咙也太久未经使用，很难发出声音来。

可是这就已经足够了。

“没事了。”她搀扶着他慢慢坐起来，又喂他喝了口水，“只要你好好休养，你会恢复如初的，别害怕。”

可他吸了一口气，仍然努力对她道：“我……我爱……你……”

她愣了愣，无奈道：“我知道。”

说完，她尝试着，想要对他微笑，可是原始的痛苦却汹涌而出。为了不让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她不得不低下了头，努力控制自己。

他就一定不忘和她说这个，生怕不能刻印到她心里去。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他一定要唤醒她的爱，便自己也迅速被爱所束缚。这就是爱情的游戏，捕手会被抓住。

而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真正想要的。

大卫对她而言，就像是一颗彗星，他划过她的生命，短暂地照亮了它，但阿莱西奥却是她灵魂的土壤。无论她再怎么想要否认也没有用，他内心涌动的黑暗潮汐在她同样不太纯白的灵魂中得到了反映。

长久以来，她就只是时常感到愤怒，她愤怒他这个人永远都是那么随心所欲，更愤怒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们的相遇，她的选择毫无用处，他的仆人绑架她，只为取悦自己的雇主，没有一丝心理压力，而他们所谓的婚姻，她也同样没有选择。他没打算和她结婚时，她只能默默忍受下来，独自为未来担忧、痛苦，他忽然转变念头，决定与她结婚，她好像也只能乖乖地听着，并理应为他最终的抉择松一口气……

她甚至在愤怒爱情是如此容易产生。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总是能轻易略过许许多多的罪恶与缺陷，感受到他身上那寥寥无几的优点。

明明他真的干了一大堆不可理喻的错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究竟有多么惹人厌恶，她现在都简直还能不重样地数落他几天几夜，结果，他确实只需要关心她一点，再天天深情地看着她，跟她说一些有的没的，就莫名地抓住了她内心深处的情感，令她灵魂堕落。甚至，有时候她还昏了头一般地有些同情他，太愚蠢了，她更应该好好同情她自己的……

她的怒火就这么一直伴着爱火熊熊地燃烧着，令她内心煎熬，最终，她选择了不管不顾地纵容它。

她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都要远离这个罪恶的源头，远离所有的控制与耻辱，远离愤怒。以上帝的神圣名义，她知道她确实是可以做到这一点，于是，在美国的那些日子里，她想当然地以为她真的恢复正常了。

直到那一天，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只用一眼，她立刻就痛苦地意识到，一束火花在她心中亮了起来。

那只是一点点的火花，却出乎预料的活跃，充满侵略性，可以一瞬间就烧焦她的心，使她的意图化为灰烬，使她的声誉化为烟雾。

她已经用尽了一切方法去抵抗了。可当她看见他中枪倒地，她以为他一定是死了的时候，她感到天都塌了。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是多么在乎他，可能超过了一切。

她害怕了，她不想继续愤怒下去了，她彻底妥协了。就这样吧，不论他过去做了什么，至今又仍然在做什么，只要他能别再做任何蠢事，她就会与他和解，往后，他们会和平度日的，那些鸡飞狗跳的时光通通都过去了。

她没有表现出排斥来，阿莱西奥松了一口气。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一切，很快便意识到这些天来她消瘦了些，虽然那并不会妨碍她身材的完美。

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被关在家里，只为照顾一个整天发着高烧、满嘴胡言乱语的男人，却仿佛从不曾感到拘束与厌烦。

他的心顿时酸涩得一塌糊涂。

“我在……你家里吗？”他忍不住问她。

薇洛点点头：“你需要更妥善的照顾。你的姨妈跟我说等你醒来一定要立刻通知她，我现在要通知她吗？”

阿莱西奥用他能做到的最快速度道：“不！”

他现在还不想听长辈训话。

然后他又问：“我母亲……”

薇洛道：“她目前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大家都不敢说，你也得庆幸过来拜访的几个记者都非常好说话，他们都答应了我不会在报纸上发表这件事。”

阿莱西奥想，她竟然说记者那种生物很好说话？

不过他也很快反应了过来，谁能拒绝她恳求的眼神呢？那些家伙会立刻变成她最忠诚的骑士，为了保护这位美丽的小姐，损失条新闻算什么……

“达弗林夫人还告诉我，未来最好是抱着泰茜去亲自跟她说。”薇洛继续道，“说完立刻就把泰茜递给她，让做孙女的去喊几声奶奶撒撒娇，这样她或许还有一定几率原谅我。”

阿莱西奥不禁笑了。

在伤口处传来的刺痛中，他慢慢道：“不能怪你。”

薇洛当然知道，可就像她之前就在担心的那样，她也确实偶尔还是会忍不住责怪她自己。

这会是永久的损伤。说来好笑，她居然让他们家的两个男人永远留下了枪伤的痕迹，他们都将在余下的时光里忍受一些难以根治的后遗症。

“以后都别再做这种事情了，别再让我害怕了，我讨厌害怕。”

“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他细碎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要离开我，我与你同样害怕，害怕得要命。”

薇洛轻声笑着，胸腔的震动几乎使她感到疼痛。

她问他：“就没有其他的要求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似乎停止了。他安静地看着薇洛，嘴唇无声地动着，最后，他只是用一种奇怪的哽咽声音轻轻说出了她的名字。

他向她伸出了他健康的那只手，之后不知怎么的，她已经坐在了床边，靠在了他的怀抱里。

“我爱你，威廉敏娜，我爱你，我如此爱你……”他在她的耳边低语。

薇洛乖巧地听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也同样爱我。”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依旧那么可恼的专横，“快说吧。”

“我爱你。”薇洛几乎立刻就开口了，不再有丝毫的疑虑。

“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坦然承认呢？”

薇洛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呢？这很让人难为情，我是个女孩，我本来在感情上就应该更矜持一些。而且，我一直以为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来，我一直都在悄悄爱着你。你的法国朋友看得出来，我的美国朋友也看得出来，甚至连我的苏格兰家人都同样看得出来。我不明白，我的感情对你来说就那么难以阅读吗？”

“你对我来说就是太深奥了。”他说，“我也这么想过几次，却总是不确定。每当我坚信你一定爱我时，我的脑子里总是会开始浮现出你愤怒的样子，你冷若冰霜的样子，你坚决要离开的样子，就好像……”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在痛苦中好好地喘了一会儿气。

“好像你恨你自己，更恨我让你屈服。我不喜欢既恨又爱，亲爱的，恨甚至还在前面。让卡图卢斯滚开吧，我希望往后只有爱，没有恨。”

“我不想看到自己会变成一条可怜虫，阿莱西奥。”薇洛道，“我们的开始实在太糟糕了，而我又一向在乎我的那一丁点自尊。当我在你身边无依无靠时，我一直在害怕，我害怕当你知道我确实爱你时，你可能会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去轻视我。我这辈子最痛恨被人轻视，尤其还是被一个像你这样可憎的男人轻视，我想为自己好好留住一点什么，而不是在你面前彻底一无所有。这样当我终究心碎时，我至少还能自我安慰，我没有自甘堕落，我的灵魂始终高贵而纯洁，你没有赢，我才是赢家。”

他缓慢地摇动他的脑袋：“不可能的，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你本应比我更聪明才是，你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当然是唯一的赢家，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我就算是死了也是活该，但你以为我总是会这样不管不顾，宁愿违法犯罪也非要留住一个女孩吗？还是你以为我对任何人都是如此的低三下四？不，我原本也是挺有自尊心的。”

薇洛反驳道：“别把我想得无所不知，我可不清楚你通常是怎么得到你的情妇的。我没有那么聪明的大脑，我陷入爱情时跟所有人一样愚蠢又迷惘，而你也从来都没有让我安心过，你对待我的方式难道不是一直让我生气？于是我也总是忍不住跟你赌气。”

“那通常很简单。”他抚摸她的下巴，微笑道，“至少比得到我的妻子要简单一万倍。”

她屏住呼吸，半淹没在他的吻中，她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来恢复她的理智。

“肩膀，阿莱西奥！注意你的肩膀！”

那双深色的罪恶眼睛深深地看着她：“我喜欢你为我着急的样子，也许为了这个，我该每天挨上一枪。”

薇洛吐了口气，耐心道：“再说这种蠢话，我们还是分开更好。”

阿莱西奥只能让自己老实一点。

“我可以看看我们的女儿吗？”他问。

跟心爱的姑娘聊了半天情情爱爱的，他总算想起来自己还得关心关心这个在他生命中应该同样重要的小姑娘。

不过，他们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她明明刚刚都还说了。

天呐，他的记忆力……

薇洛道：“她还在午睡，等她醒来了，我会抱她过来看你的。而且我想，你现在也应该再好好地睡一会儿，你说了太多的话了，会吃不消的。”

他确实觉得很疲惫，但他还是需要确定一点什么。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通常情况下，是的。”薇洛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他床头摆着的一个铃铛，“如果你醒来没看见我，就摇一摇，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你面前。”

他笑了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