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善心中惊骇。
那日在假山边上,二老爷按着她的头往石头上撞时,这位谢大奶奶便站在边上,纤纤素手执着条帕子,半掩着口,一边露出不忍的神色,一边袖手旁观。
自己临死之前,还模模糊糊听到她念了一句“怪只怪你命不好”。
就这样让她送了命。
妙善只觉得脊背发凉,那股濒死的恐惧又再度袭来。
她明明已经出国公府,却为何好似还在那场轮回般的死亡噩梦中?
似乎有风吹过,让她遍体生寒,禁不住要微微战栗。
但她毕竟没忘记自己在哪里。
她努力控制着,面上没有露出异样,甚至还强迫自己作出了惋惜的模样:“我平时都在院里伺候小姐,不大往别的地方去,也没怎么见过大少夫人,倒是可惜了。”
“怎么会?”
孟夫人似乎也有些疑惑。
片刻后,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想必你伺候四小姐时间不长吧?我说的不是现在这位谢少夫人,而是谢公子的原配夫人……”
妙善紧紧攥着的手松了松。
“我那外甥女万般都好,只是身子骨弱了些,婚后多年也一直无所出,后来竟然染病故去了。”
孟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有些伤感的样子。
“她与谢四小姐关系很是亲近,有一回回娘家省亲,竟把谢四小姐一并带了回来,把我和她母亲都吓了一大跳。”
沈兴明也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是那年在吟风榭与梅表姐对月联诗的那位小姐吗?”
“正是她。”
沈兴明感慨道:“少见梅表姐与人这样投缘,姑嫂两个倒像前世里的缘分。听闻后来表姐病重时,也多是四小姐陪在边上。”
孟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她看向妙善,有些关切:“我那外甥女故去之后,听闻谢四小姐也大病了一场,那时候我姐姐也多有探望的。只后来谢大公子续弦再娶,我们不好再多亲近,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妙善斟酌了一下词句:“四小姐身子康健,只是闲时常在佛前祝祷。”
孟夫人与沈兴明又是感慨了一番。
妙善在一边静静听着,心中不免思忖起来。
他们所说的这一切,她在国公府两年多,竟从未听说过。
不管是现在的谢大奶奶续弦的身份,还是四小姐与那位梅少夫人的种种,竟都仿佛被刻意抹除了一样。连四小姐都从来没有提过……
不。
也可能是提过的。
那一页诗稿,不正是四小姐口中一位故人的遗物吗?
甚至那匣子盒盖上,也正是一株红梅啊!
那一头,孟夫人与沈兴明二人感慨了两句,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孟夫人目光扫过儿子儿媳,定下主意,对罗瑶道:“我领着妙善姑娘安顿,你去通知厨房和库房那儿,叫他们提前预备着。”
说罢又看向妙善:“姑娘随我来吧。”
妙善亦收了思绪,从小凳上起了身,深深一福:“有劳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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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夫人十分体谅,一路走着,都有意放慢了步速。她同妙善介绍各处,也简单讲了讲沈府上下的情况。
妙善跟在后头,也留心观察着。
方才在明镜堂,观沈兴明行事作风,又见两位女眷妆饰简朴,她便猜测这一府应是个家风严谨的,并不是污糟人家。
果然,听孟夫人介绍,沈府人口十分简单,除了沈大人夫妻两个,便只有儿子儿媳与刚刚七岁的小女儿沈兴月,一府拢共五个主子,也无什么隔房的兄弟同住。
再看下人们,虽然也行事规矩,从不多言多语,但一个个从容镇定,面色红润,想必日子不难过,主子们也并无苛待。
这当真是个好去处了。
想是为了避嫌,妙善这个年轻姑娘的住所被安排在沈兴月边上。
孟夫人把妙善领进屋子,道:“时间仓促,稍后再叫人收拾些东西过来。”
“您太客气了,这已经够好了。”妙善自觉受之有愧,有些赧然。
分给她的是一间明亮的西厢房,卧室与起居分开,最里头还用纱屏隔出了个梳洗更衣的地方。屋内各色家具俱全,只是还缺些生活用品罢了。
这样的屋子,便是待客都是使得的。
孟夫人又从身后跟着的丫鬟中点了一个出来,叫她站到妙善跟前,介绍道:“这是我房里的一个丫头,你身边的活计,以后都交给她去办吧。”
那丫头十五六岁上下,笑起来甜美讨喜,脆生生道:“奴婢迎春,见过姑娘。”
妙善本能地想要推辞。
她如今是暂时被托付在沈家而已,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丫鬟,怎么好让主人家专门配一个人服侍她?
然而话没说出口,孟夫人便已经先道:“休要推辞。你初来乍到多有不便,身上又带着伤,七殿下既然将你托付我儿,那我们必定是要好好照顾的。”
她如此说,妙善也只好应了。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便有丫鬟来报,说是大夫到了。
大夫四十来岁,似是常来沈府的。
他与孟夫人问了好,之后便替妙善诊了脉、看了伤,说是除了腿上关节处受了些损伤需要注意保养,其余皮肉伤并无大碍。
最后留下愈合伤口的药粉、治疗跌打的药油,便收了诊金离去了。
孟夫人见此也放了心,又略关怀了几句,便客气告别:“你好生休息,午饭便叫迎春提到屋里用吧。”
妙善也起身送她:“多谢夫人照顾。”
把人都送走,便只剩妙善和迎春两个了。
迎春是个手脚麻利的,她一个人先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擦拭了一遍。等丫鬟仆妇们送了被褥床帐、巾帕胰子以及几身应季衣裳等物品来之后,又替她归置齐整。
妙善有心分担一二,但总被她笑着按下:“姑娘好生歇着吧,等养好了伤,您再放奴婢去躲懒。”
而等东西彻底收拾好了,便已是午饭时候。迎春又去提了饭,二人各自用完,才终于彻底歇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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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的沈府十分安静,厢房的窗开着,临近园子的一侧满目绿意,微风吹入,安然闲适。
妙善靠坐在临窗的炕桌上,自己用右手给左手和手肘敷药粉。
迎春则坐在边上的小兀子上,替她卷起了裤腿,给膝盖上药。
妙善没真觉得自己是什么主子,只把迎春当个来照顾自己的姐姐,十分客气;而迎春见她既不娇纵,又极体贴,心里也有几分好感。
如今空下来,二人也难免闲聊起来。
迎春看着伤处,有些咋舌:“怎么伤成这样,涂了药油,今晚也不好沐浴了,只能打水擦擦身子。”
妙善也不避讳,笑道:“你在明镜堂也听到了,我从前是在国公府里伺候小姐的。突然听说身契要转出去,我吓了一跳,噗通就跪下去了……当时没觉得,现在倒回过味了,还真挺疼。”
“哎,看这伤,今天还好,过一夜定要肿得更厉害。姑娘跪得也太实诚了。”
迎春搓揉药油的力道不轻不重,很有章法,边上药边道:“今天金大夫看伤的时候,我就知道太太必定要点我来伺候姑娘了。”
“怎么说?”
“因为每回小姐被罚跪把膝盖跪青了,总是我去给上的药,早就是老手了。”
“罚跪?”妙善不由有些惊讶。
孟夫人看上去是个温柔慈母,却不想竟然这么严厉,才七岁的女孩儿竟也罚得下手?
迎春看出她的想法,笑道:“也怨不得夫人这样严厉,小姐可淘呢,爬树掏鸟都是寻常,有回甚至捉弄到老爷身上,差点把御赐的东西都摔坏了……”
她又想了想,补充道:“近来倒还好些,满了七岁后,夫人就把她拘在屋子里习字念书了,这一阵刚被罚了日日练大字呢,已经算是太平了。不然也不能让您住这儿。”
妙善若有所思。
看来,自己若想学着读书写字,恐怕可以试着同这女孩儿接近一番。
她于是试探着问:“沈小姐既然要读书习字,不知道是请了哪里的女先生?”
“哪用得着请先生?”
迎春笑起来,颇有些自豪的样子:“咱们夫人自己便是个闺中状元,少爷中举前,写了文章,也常常送过去点评的。自然是她亲自抓着小姐学习了。”
妙善惊讶起来:“孟夫人看着如此温柔娴雅,竟有这般才学。”
寻常女儿家,读得通女四书便可称作识文断字。若能在此基础上,再精通些诗词歌赋,便更是贵女中风采风流的典范了。
但听迎春的意思,这位孟夫人,竟是与男子一般,不仅熟读经义、精通四书五经,更能做得一手科举文章。甚至,水平还不低。
这便十分难得了。
“是啊,夫人的才学,从前老爷也是常常夸耀的。”
“只是这些年她忙着料理家事,又是教养子女,又是置地买铺子,还要替老爷打点人情往来……”
迎春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惆怅:“从前我跟着别人一道伺候时,夫人还常做些诗赋文章,现在也是难有闲暇了。”
迎春一边感慨着,一边十分尽心地上着药。
等将药油揉开,确保药力都发散了,才终于收了手。
她将妙善的裤腿放下:“好啦,之后几天便少走动,若要拿什么东西,都吩咐奴婢去办,姑娘只管好好养伤吧。”
她站起身,将药瓶塞上瓶塞放好,又看看妙善自己上完药、包扎好的左手,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手上是之前伤的吗?金大夫的来的时候,奴婢看姑娘的手已经包扎过了呢。”
“也是今天伤的,不过在来的路上,七殿下命人清理了伤口,又给包上了。”
妙善并不吝于为自己扯一道虎皮。
何况,这也是真话。
迎春眨眨眼,“噢”了一声,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问:“姑娘下午可要歇个晌?或是要做些别的?”
“我从前当差惯了,不大午睡的。”妙善略笑笑,“倒是你,这一日忙前忙后,想必累坏了,也上来靠一靠,歇一歇吧。”
迎春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推拒了几回。
后来许是见妙善劝得诚恳,神情也不似作伪,才终于应了。
她想了想,问了妙善意见,替她脱了鞋,又拿了几个软靠来垫上,好叫她靠得更舒适些。等确认妙善再无什么需求了,才自己也脱了鞋,盘坐在炕桌对面。
“多谢姑娘。”
她咧出个大大的笑容,笑得十分明媚。
妙善见了,也不免被感染,露出个真心的笑意。
连日提心吊胆,又总在生死之间反复,简直如同做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此刻,她也终于能暂时歇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