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兰为了更好地照顾鸣春,不再去做淘洗矿石的活了,自鸣春落水后,胡老师特别追加了鸣春的‘托管费用’,费用送到周英兰手里时却只是“拿去买点吃吃用用”的由头。
雷彩凤的婆婆却很懂得其中深意。
胡老师是个体面人,是气到浑身发抖也蹦不出一句脏话的那种体面。比如这一回鸣春落水,她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从城里赶过来,给鸣春换上她新买的连衣裙,抱着她抚慰,并柔声询问事情的经过。
鸣春非常务实地告知她,醒来后就看到赵老师和小凤达达。
她就转头看向雷彩凤,用同样的柔和声气询问,还贴心地为她准备纸笔。雷彩凤来到老陈家四年多,似乎只有胡老师知道,她其实读过几年书,认得字,也能写不少字,她不完全是一个表达无能的哑巴。
雷彩凤在纸上写了一个“赵”字,又写了一个“九”字,胡老师就懂了。
而后顺理成章的酬谢就送到了赵老师手中,胡老师又对鸣春进行了稍显严厉的安全教育,告诉她水常年冲刷的石头表面都是滑溜溜的,一次站得住,不代表次次都站得住,像她这样脚底下没轻重的小孩子不能去那种地方玩耍。
接着,又教她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君子是什么,就是好人,正直的人,危墙是什么,是有危险的一面墙,正直的人是不会选择站在一面有危险的墙旁边的,为什么呢?因为那面墙随时有可能倒下来把好人砸死了。
胡老师抱着鸣春坐在门口的圈椅上,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她:“所以,我们首先要做一个好人,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坏人,人就那么些人,好人多起来了,坏人当然就少了。然后呢,我们要保护做了好人的自己,不要把自己放到危险的地方去,要好好地安全地活着。”
彼时雷彩凤蹲在门口的井边一桶又一桶地汲水洗衣服,她听着胡老师的字字句句,忽然就想:为什么,我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妈?为什么我妈只关心我嫁不嫁得出去,而胡老师却可以教她的女儿做君子,做正直的好人,做正直的保护自己的好人。
转念一想,要叫她换一个妈,雷彩凤又觉舍不得。
她舍不得天不亮就背着她摸黑走山路的那女人,舍不得把包子捂了三个多小时捂到胸口烫出一个火泡的女人,舍不得那个追着她出嫁的三轮摩托跑了一里路喊着“妮儿好好过”的女人。
人怎么会舍得更换自己的妈妈呢?
雷彩凤一边听着别人妈妈教导女儿,一边又蹲下又站起地漂洗着一件件衣服,直到把她眼里的泪水都甩干,她才斩钉截铁地吸了吸鼻子,又一次谅解了她妈——
不怪她,她不像胡老师那样读过书,她被困在山里一辈子,知道什么君子?啥是危墙?她字都不认得几个,却还是送女儿读了几年书,够了,尽够了,她那个妈当得够好的了。
胡老师教完鸣春,再也没有讲一句与落水事件有关的话,她叫周英兰好好保重身体,又感谢了雷彩凤这些时日帮忙带孩子陪孩子的辛劳,同时又关照了老陈家其他几个晚辈的近况并询问小叔和他女朋友的婚事进程,最后留下了钱和体面就再度去了城里督工新房装修。
周英兰却自发地从这种体面里品悟到特别的‘提醒’意味——这是‘敲打’她只顾着挣那俩破钱却不管孩子呀,要不然留过钱了又再留一份钱做什么?谁家嫌钱多的咯?这就是心里有气不明说,拿钱砸个‘让别人心里有点数’出来。
尽管雷彩凤以为胡老师应当不是这样式的人,她仍旧维持了缄默。
她总是缄默的。从前是照着好媳妇的样式缄默,如今是真正无话可说的缄默。
婆婆为执行这份被钱砸出来的领悟,时常就坐在胡老师教过鸣春君子危墙的那把圈椅里,嘱咐鸣春必须在她眼跟前玩耍,不可以去更远更危险的地方——事实上鸣春与隔壁家的小男孩一直就在门前那三分地里玩,也没去过别的更远更危险的地方。
有时玩得累了,她看着周英兰耸动肩膀摸着大臂,就问她肩膀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婆婆就笑着说小时候落下的,旧伤了。鸣春好奇地睁大了眼睛,追问说,不是干活的时候被石头砸伤的?
于是,在鸣春那双澄明无瑕的眼睛里,周英兰觉得有必要同她讲一讲道理,毕竟她妈也说了,鸣春这年纪是晓得好坏的了。
周英兰就说起鸣春的爷爷奶奶,说那时候家里穷,吃不上几口米饭,金帛珠玉似的那几把米都得紧着全劳动力吃,全劳动力?就是男人,他们要去地里挣工分的呀。工分?就是一种分数,到了年底就看那个分,给每家每户分钱或者分粮食。男人都是要挣工分的,女人就在家里的地里刨食,有时去山上捡捡猪草,运气好也能从大队的塘里摸着几颗鱼,得跑得快呀!被抓住就倒灶了!
鸣春听得乐乐呵呵,嘻嘻直笑,还贴心地对小凤达达作出解释:“倒灶就是倒霉了的意思。”
周英兰又说,那时候生下来的女儿哪里有个好?会走路了就得跟着干活了,我小时候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没饭吃,没有一天吃饱饭的,五岁就去山上拉着一大车柴往家里走……
鸣春严谨地打断了她,问说:“五岁比我还要小,你要拉多大的柴啊?是什么车,很大的一辆小汽车的那种车吗?那你怎么拉得动?我有饭吃我也拉不动的呀,你怎么拉的呢?”
周英兰皱起一个不想深究细节的眉头,说你没吃过苦你当然不晓得了,吃过苦的都知道怎么拉一车柴,用绳子绑在身上的呀,一脚一脚走,山上下来,走两个小时,走到脚底板心全是水泡,一塌糊涂,哪里能看哟,那是真的可怜啊……
鸣春又问:“脚底板心全是水泡?全部都是吗?那是不是生毛病了呀,我也起过脚泡,穿凉鞋起的,就一个,挑破后把水挤出来很快就长好了,你有没有把水泡挑破?”
周英兰只得再次提醒她,她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小孩,这么个问来问去问得萝卜不生根的问法只能说明她吃的苦还是太少了。
接着周英兰就觉得很有必要直奔重点,不能再放出更多的细枝末梢叫鸣春揪着不放。她就说,那时候你奶奶不管我呀,屋里头那么些个小人头要养,哪里会管得上我,我就是你爷爷奶奶最不要看的女儿,他们不管我,我手疼,你奶奶不给我找医生看,我疼啊,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你奶奶还嫌我烦,吼我叫我别嚷嚷了,窝点草药涂一涂就好了!
鸣春的眉头缓缓拧起,这次她却没有再发问,而是拿一双凝重的眼睛看着她姑姑。
周英兰继续嚷疼,在鸣春沉默的注视中等待,等她发问,却始终没能等来想要的萝卜根了,她继而自顾自往下说——
那时你爸是小儿子,宝贝呀,我手疼得要死要活那年,你爸也生疮,他那个疮其实很多小孩子都长过,不怎么要紧的,可你奶奶担心呀,担心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抱着哄,后来山边上拔点鸭脚板草涂一涂,好得那叫一个快!可我的手啊,耽误了呀,你姑成了残疾了!
鸣春此时就像学校食堂门口挨训的一条小狗,水汪汪的一对眼就那么直直盯着训话的人,不晓得具体发生了怎么样严重的事,但从那用力点动的手指动作与既恨又怨的眼神里被兜头泼了一桶浓烈的情绪。
那东西就跟一桶硫酸差不多,浇到谁身上都能挨着疼。
她看了看周英兰那条活动不顺畅的臂膀,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雷彩凤却很想说。
这个故事她听过,只是还有另一个角度的版本。
是蛮好的兄弟的版本——
什么小儿子宝贝?头个大孙子才是宝贝,我们上头那个哥才是真的不干活,少爷呀。到我生下来那会,哪还有宝贝不宝贝的,六七岁就去赶鸭子拔猪草,什么活不干?阿姊你的手,咱娘说过的,是耽误了,但不是不给你看,当时就说说手疼,家里农活又多,哪个当件大事?都是窝点草药涂涂就好了。后来要出嫁,晓得落下这点不灵光的残疾不对头了,那时才晓得懊悔,来不及了呀。
每次遇上蛮好的兄弟的这个版本,周英兰总是不肯歇气,往往当场就放了脸色,不容置喙地说:“你那时候小嘞,两岁的毛头,晓得个什么东西?咱娘是现在看我过得苦,想想对我不起了才那么说。她老早不给我看,是她做娘的不是了,说说耽误掉了么,她做娘的责任就小了一块了呀。”
蛮好的兄弟也不肯歇,“阿姊,这我要为咱们娘说句公道话,咱娘哪个孩子不宝贝?就谈不上要看谁不要看谁的事,咱娘生完孩子不到一个月就下地干活,她苦不苦啊?那时候谁家有个饱饭吃?你要为这事让咱娘听一辈子怨声,苦的就是咱娘!”
一个不肯歇,另一个也不肯歇,就闹起来了。
最终还是胡老师给掐断的话头,“亲姐弟的搞什么搞啊,喝两口酒就上头了,属你能耐叫得最响!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有个什么争头?阿姊她不容易,都是吃尽了苦头的,吃苦也有争头?少说两句!”
她还是那副体面的姿态,不说周英兰的一句不是,火气全往自己男人身上泼。
周英兰自然很懂得点到为止,她反复提及这个不灵光的臂膀也是精打细算过的,这些年蛮好的兄弟就是看在她这份苦头的面子上不断接济老陈家,他待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有待周英兰好。
而得了实惠的周英兰,也觉得很有必要展示一番自己得到这些实惠的正当性,她从前是吃苦最凶的那个,而今理所当然享得最大的福分,是她该得的呀。
然而那次,蛮好的兄弟却放下了“好”字,提着那个“蛮”字就蹭一下从座位上炸了起来,他头一回没给胡老师面子,对着周英兰大声道:“阿姊,你搞搞清楚,退一万步来说,咱娘欠你的,我不欠!这么些年,我和老胡对你什么样,对你们家什么样,你心里清楚!往后,要是你还在我面前这么怨咱娘的,说她的不是,我把话放这,你家这门我是不会再踏进来了!”
此后,周英兰对她这条不灵光臂膀的怨气忽然就散了个干净。
雷彩凤也因此看明白婆婆那条臂膀的真正功用。
老陈家就是她这条残废的臂膀撑起来的——老大的国家户口,眼下这幢楼房的地基,老二的拉柴活,胡老师从年头到年尾不停断送来的单位发的各种福利,乃至老三的新房装修……蛮好的兄弟看在她那条臂膀的份上,托举起了老陈家。
连带雷彩凤也是被蛮好的兄弟引来的便宜媳妇。
周英兰深知这点关窍,因而时常拿往事警醒兄弟,没料想石头搬起砸到了自己脚上,这就很不划算了。
得了实惠的人最知道在什么时候该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