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春自记事起便不被允许与胡老师睡一个被窝,胡老师告诉她,我和你爸才能睡一个被窝,你有自己的小床就睡自己的被窝。于是,就在房间里几步之遥的地方给她安置了一张小钢丝床和一块属于她的小被子。
鸣春由此得出结论:不是爸爸妈妈这样结过婚的身份,是不睡一个被窝的。
她在老陈家寄住的这些时日,也是独自一人睡一张胡老师新买的小钢丝床,那小床就安置在婆婆与公公的卧室角落。
鸣春根据这些有限的经验来判断,她三哥哥的女朋友与二哥哥睡在一个床上的一个被窝里必定是不好的事情。可怜的孩子,这样混乱的场面甚至搅翻了她坚定的喜恶原则——她竟在此种时刻恢复了她‘二哥哥’的名誉。
鸣春说出亲眼所见的场景,意在提醒她的朋友小凤达达,可她的另一位朋友却不知其中奥妙,扒着泥地里一颗小弹珠,咻地向鸣春弹出,并扯开嗓子为这件不宜声张的秘事增添了一波让人心惊胆战的热度。
雷彩凤的小叔骑着自行车回来时,就赶上了这波热度——
“谁跟谁的女朋友睡一个窝?你二哥……”
隔壁小男孩的后半句话没能说完,被他家里的大人拦腰截断,抱进了屋。
自行车的大轮子平躺在地,转出一种呼噜噜急喘气的茫然,男人的两条腿已经急风骤雨般卷进屋内,鸣春惊惶地站在门口,用两颗盛满恐惧的眼珠子望着雷彩凤,她脸白如纸,似乎朦胧地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当雷彩凤看到小叔卷进门的脚步停在楼梯口不动弹时,她上前一步抱住了鸣春小小的身体,而后轻轻拍着她的脑袋以示安抚,眼神则钉在小叔那两条腿上——就穿过堂屋的这点时间里,那两条腿已经从两条直线变成两个直角——他没有上楼,坐在第三阶楼梯上,用两个手掌捂着两个眼睛。
人有时对危险的判断,其敏锐程度不亚于兽。
又或者,人本就是兽的一种。
但事情终究是捂不住。
这天的晚饭还是雷彩凤做,小叔和他的女朋友都没有下楼,雷彩凤则破天荒地获得了婆婆与丈夫的关怀。
首先是她的婆婆周英兰,唉声叹气地走到厨房间帮着洗菜切菜,她嘴里只发出表达愁绪的语气词,没说一句话,时不时拿眼角搭一下哑巴儿媳,见她木着一张脸,周英兰就把手里的菜切得乒乒梆梆,以此展示自己心里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嘈切愁绪。
结果引来了雷彩凤的丈夫,他看起来倒比鸣春还理直气壮一些,腆着一张热切的笑脸,一进厨房,就跟跷跷板似的,把他妈跷了出去。
他自然懂得其中因由,殷勤地拾起砧板上的菜刀继续切菜,又格外不耻下问,在雷彩凤炒菜时把油盐酱醋与火候都问了个遍,他似乎选择性地忽略了雷彩凤的哑嗓,并以一种他认为的低姿态,向哑婆抛出“愿意和解”的橄榄枝。
他的潜台词很明确:你看我都对你低了头,你也差不多该见好就收。
雷彩凤却忽然在想,像他这样一种恶心的东西,竟要通过犯错来走下那一阶高高在上的梯,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却要从一开始就站在阶下仰视他?他这种恶心的东西也配被人仰视么?
这顿饭,大约是沾染了雷彩凤丈夫气息的缘故,拢共没几个人吃。
周英兰随意扒下两口就回了房间,老陈头坐在一家之主的椅子上,把桌上的每个人都挨个看了一眼,什么都不说,沉默地吃起了饭。鸣春把脸埋在碗后头,她谁也不看,手伸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住小凤达达的小指,以示安慰。
后来,小叔下了楼,他怨恨的目光在他二哥身上短暂地扎了一下,而后大步路过堂屋内的饭桌,老陈头这会儿才出了声,高声询问他指定的家传绝学继承人,“你去哪?”
小叔在门口已扶起自行车,他说:“去找小舅!”
鸣春一听,蹭地蹦起来,冲到门口,“我也要去!”
小叔复杂的眼神把她看了会,说:“你别去。”
鸣春在门口艳羡地望着夜色中渐行渐远的两个自行车轮,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闯了祸,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继续留在嬢嬢家里住着,她迫切地需要妈妈来抚慰她六神无主的魂灵。
是啊,她需要妈妈。
雷彩凤端着饭碗看向桌子上那只盖着蕾丝花布的电话机,她混沌的脑子里忽然亮起了一盏灯,‘天大的事’当下正在发生,她可以打电话回去找她妈了。先不说眼下这件事可能会有怎样的结局,至少在“天大”两个字的判定上是不存在异议的。
那么,这个电话就该打。
小叔一整晚没有回来,他的女朋友像是被埋在那个装修过准备用来做婚房的房间里,毫无声息。
事情真正发生的这天晚上,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度过了。
第二天,雷彩凤的公公依照惯例,一早就变得透明,不知他去了哪里,婆婆也像小叔的女朋友那样埋在了房间里,但她是吃过早饭再埋进去的。雷彩凤的丈夫则一大早就出门去收拢柴火,他开始徒劳地展示自己的功用。
这种荒唐的平静,对雷彩凤来说,不亚于天赐良机。
她郑重地牵着鸣春的手来到电话机前,从口袋里揉出一张皱巴巴但被保存得相当好的纸,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是出嫁前她妈写给她的‘承诺’——嫁得远一些事不大要紧的,你看你未来男人家里有电话,想家了随时打一个回来,这是镇上癞头小店那里的号码,妈跟他说好了,你打电话回来,嗯嗯啊啊几下子,他听出来是你,就会把信捎家来,妈再给你打回去。
雷彩凤此时刻意忽略了她给家里留过老陈家电话的事实,她想,家里活那样多,她妈一个人又要做这又要做那,叫她走那么多山路去镇上给她来一个电话说些不重要的闲话,那是强求了。
但现在境况不一样,她这里出了天大的事,已经大过了那蜿蜒曲折的山路,她妈总得放下手头的活来听一听。
鸣春看着那个号码,很快领悟,低声询问说:“小凤达达,这是你家里的电话吗?你是要打电话给你的妈妈?”
雷彩凤很难向她解释,一个电话线还扯不过去的村落是要如何过关斩将地杀出一条递消息的通路来,她于是就不准备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指着那号码又执着地点了点电话手柄。
鸣春捡起手柄,小声地问:“你是要我把三哥哥女朋友的事情告诉你妈妈吗?”
雷彩凤看着她的眼睛格外郑重地点了点头。
鸣春似乎也觉得这个‘交代人’有必要是她,嘴唇抿起一个慎重思考过的弧度,而后伸出手指,一个接一个按下了那纸上的号码,当听筒里传出规律的嘟声时,雷彩凤的心像是被那声音给揪着了。
心脏被扯得砰砰直跳,每响起嘟的一声,雷彩凤心里就闪过一个念头: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妈?叫鸣春打这个电话合适吗?万一她妈听到是个孩子的声音就挂掉了怎么办?再万一鸣春没有把事情说明白那又要怎么办?
最终,所有的念头都在一声“喂”里面轰然坠落,摔出一地覆水难收的泥洼。
那每一个洼坑都含着一口水,随着鸣春一个字一个字地踩过去,溅起瀑布似的泥点子,尽数都砸回到雷彩凤脸上。
鸣春后来气愤地挂上了电话,她听不明白电话那头浓郁的乡音,反反复复叫那人去找“雷彩凤的妈妈”,却没能得到字正腔圆的回应,她被泥点子糊了一脸莫名其妙,觉得这个电话号码一定是写错了。
但雷彩凤听懂了。
哪个啊?什么凤?啥彩凤?噢你说那个老雷家的哑巴妮儿啊?哑巴妮儿咋个意思嘞,嫁出去四年多不来个电话,她妈来好几次嘞,原先留着的那号码不得行,打不上她婆家的,等她电话等心焦了嘞。她妈给带话放我这了,叫她回个电来,诶,回个电来,她兄弟谈好姑娘了,家里边起新楼要钱哩,差一千,她有没得啊?有得没得来个话,净等着她信儿嘞,嫁出去过上好日子也没得忘记家里噻……
鸣春遗憾地看着电话机,指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向雷彩凤宣告了一种她无限向往的可能性——小凤达达,你这个号码是不是记错了?没打到你妈妈那里呀。
雷彩凤看着她脸上不谙世事的迷惑,嘴角扯出一个既哭又笑的怪异弧度,她知道,她同眼前这个小孩是讲不清的,就算她这条嗓子可以说话,也讲不清的。
鸣春的妈妈只有她一个孩子,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一整个妈妈,一整份的爱。可雷彩凤的妈却不只她一个孩子,她妈也是其他人的妈,她当着当着其他人的妈,就难免顾此失彼,就像跷跷板似的,跷跷板你懂吗?
这头跷起来就看不见那头了。
雷彩凤抹了把脸上的泥点子,艳羡地看着鸣春,她想,其实也不怪她妈,谁叫她生了不止一个孩,妈总归只有一个妈,孩多了,就得把妈这一个字一片片拆下来,否则哪够用呢?她就一个人呀,她哪里有那么多的爱拿出来分。
不怪她,真不怪她。
刚才电话里那癞头说什么来着,一千块,对了,家里边要起新楼差一千。
可雷彩凤又想,妈这个字撕成了一片片,也还是分大片和小片,她怎么就落着那一小片了,她就不能分着那大片点的妈么?
她盘算着自己手里那点钱,一个月三十六块,这几年下来,刨除为了维持“好媳妇”名声的付出,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千零个头。家里边那新楼真就起得量身定做一般,一口气起光了她出嫁四年攒出来的所有底气。
她又转头茫然地看向门外,心跳得空落落的,脑子里不着边际地想,去邮局要走两里路,走过去倒是很快的,就是寄钱得要点手续费,要是把这一千块寄回家,她在家里头会成为什么样子?
一准就是整个村子都会晓得老雷家的哑巴妮儿挥挥手就寄回来一千块,给兄弟盖房用!嫁出去四年多没个声响,还当没了这人,哪想到是个闷声憋大屁的主儿,厉害呢。这妮儿小时候哑了,给她妈愁得呀,四处看,几天几天吃不下饭,还道要养在家里成老姑娘砸手里了,看看人家这会儿,真是个出息的孝顺孩子,念家!没白养,从前她妈吃的那苦,不白吃!
要这一千块回了家,她这条哑嗓就算真正扭转乾坤,从前积欠下的旧债便可一笔勾销。
那么,旧债是什么呢?
雷彩凤尚来不及细细思考,一声清脆又响亮的“爸爸”把她飘飘忽忽的脑子拽落了地,她抬眼看到鸣春已经扑到一个大肚子上,试图把她这一天来感受到的委屈与惶恐都盛进那肚皮里。
眼看着那肚皮进了屋,雷彩凤忽然想起她自己的爸,她为着手里边这一小片的妈同“兄弟”两个字勾心斗角了十多年,却似乎从未计较过“爸”这个字,她看着那肚皮就有点明白了——爸这个字在她自己家里,只是一块背景板,像家里某面墙上的挂历,存在得很不明显,可要不挂上,又觉得日子过得没有数。
鸣春的爸爸把她抱起来揽在臂弯,用一种睥睨的眼神扫了眼空荡荡的堂屋,问说:“你嬢嬢呢?”
雷彩凤就知道,带着狗头铡的青天大老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