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你来这儿实习,你家里人也同意?”
江昭笑着点头。
“听大姐一句劝,你还小,家里又不缺钱,别跟工地干,你外头随便找份工作都比干这个强。”
江昭人设是合作商家小孩,她是江氏大小姐这事儿,公司知情者只有寥寥几位高层,项目经理并不知道,江昭去之前就叮嘱过,不能说,说了就学不到东西了。
办公室普遍认为她家大人不靠谱,居然让一个不学建筑的小姑娘来工地实习,有人猜测她家有后爹后妈。
江昭挺乐呵的,她每小时七百五的课时费没有白费,林文功很聪明,学东西非常快,教江昭也很快,他根据江昭具体情况调整课程,快速建立她力学基础。
江昭听他讲课之后,配合平时实习接触业务,进步飞快,在项目上能听懂的越来越多,手里的活儿越来越顺。
她在项目打下手时,基本不开口说话,听别人交流有什么听不懂的记下来,之后自己查,凡是经手的事情都尽量把整个环节在脑子里捋一遍,不怕多做多想。
有一次江昭发现了材料一个小数点错误,她指出问题,虽然当事人有些不高兴,但正好集团周总过来视察,在门口听见过程,说一句实习生不错。旁边经理对江昭大力表扬。
江昭更加遗憾林文功不愿意来她家工作。要是林文功肯来,江昭愿意自己额外给他发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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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里江国强过生日,江昭掏空小金库,送江国强一座出自天工奖得主之手的弥勒佛玉雕,又以江国强名义捐助贫困助学项目,改善贫困地区学校设施。
此外还有一样小礼物——领带,江昭说,“我实习工资都在这儿了,别嫌便宜啊爸爸。”
江国强当时就把领带换上了,旁边人见状奉承虎父无犬女,令爱前途不可限量。
大家商业互吹,周总竟然当着这么多人夸江昭,“踏实肯干,心细,聪明有天赋。”
江昭说自己是按部就班做事,周叔叔抬举了。
江国强红光满面,满五十五减二十一样,在一片赞美声中一边谦虚“这孩子还小,看不出来。”一边说,“确实聪明,打小考试老是第一……嗨!不用管,就天生省心孩子,聪明,学什么会什么……”
江昭嘴上谦虚说都是叔叔伯伯照顾我年龄小,谬赞谬赞,心里早就爽飞了。
她几个堂兄脸色很不好看,江昭更爽。
她是独生女,江氏又是很大一块饼,她的堂兄们不乏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江昭看他们的小心思可笑,也没真当回事过,今天被周总一夸,看他们心态失衡,江昭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好涵养,看他们不开心,江昭挺开心的。
席间李慧主动和她打招呼,江昭很客气,丝毫看不出二人之间芥蒂。
三婶在旁边关心江昭有没有男朋友,要介绍她娘家侄子给江昭认识。
江昭就知道,年年来这出,还不能不理三婶,“我不要男朋友,我要在家陪着爸爸。”
江国强远远听见了,大笑自己这姑娘还没长大,旁边又有人夸江昭孝顺。
后来私下里江国强专门说让江昭回家,工地干活儿太累,她现在这年龄就是随便玩儿的时候,趁着小多交几个男朋友,以后不会被糊弄。
江昭扬着脑壳说爸爸,我才不会被男的糊弄,他们都是为了咱家的钱。我要好好做事,不能天天混吃等死。
吊着胡萝卜的驴是不会停步的,江昭闻见胡萝卜味儿就足够开心,周总夸她,她虽然在人前装作淡定,其实心里很得意,干活儿更认真努力,自己翻书看,山一样的行标,还有以前的项目书,哐哐学习,疯狂工作,睡眠时间缩短为六小时。
林文功见到她,江昭眼底黑眼圈很明显,但是精神旺盛到几乎亢奋,搬出讲义,蓝蓝黑黑笔记写满本子,翻开折页问他问题。
“你……还好吗?”
“挺好的啊。”
林文功微微皱眉,“你瘦了很多。”话说出口意识到自己失言,正懊恼着,
“没事。”江昭说,“都是好事。”江昭心里得意没人可以分享,又很想炫耀,半真半假说,“我考试成绩好,家里几个亲戚的小孩不如我考得好,回家挨骂了。你不知道,很多人其实不看好我的,觉得我一个小姑娘没毅力不能吃苦,现在好了,至少他们小孩还不如我能吃苦呢。”
江昭说,“多谢你帮我补习,要是没有你,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呢。学长,你喜欢专心研究物理,挺好的,但要是哪天对建筑感兴趣,一定要告诉我啊,我家在建筑行业有亲戚,你肯定能发展很好。”
林文功说好。
她像屋檐下的燕子,嫩红的喙,展开翅膀在映着夕阳的河面上点水,每根羽毛都沾着神气,要去更远的天空展翼。
“诶,学长,你笑了。”江昭用看见了猪上树一样语气说。
林文功下意识收起嘴角。
“哎,多笑笑,笑一笑十年少,你笑起来好看。”
“打开书,翻到第 97 页。”
江昭噤声,笑容凝固,慢吞吞从包里掏书放到桌面打开。
林文功想笑。
上课的时候,林文功手机屏幕亮了几次,通话闪烁很久又挂断。
江昭眼角余光瞥到,小声说,“学长,有人找你。”
“哦,不好意思。”林文功关掉手机,“继续。”
“你要不回个电话呢?对方可能有急事,别耽搁了。”她也可以就势喘口气儿,江昭很期待地看着林文功。
“不用,继续。”林文功接着上课,毫无波澜,好像响的不是他的手机。
江昭没再说了,手机屏幕上反反复复显示同一串数字,林文功不想接通,就是私事了。
下课之后,服务生照旧送餐,江昭向来上完课就饿,一只鸡腿几口吃完,继续吃叉烧饭,林文功低着头,一份饭吃得很慢,江昭咽下一大口叉烧,说:“学长,你身体有不舒服吗?”
林文功像是没听见。
“学长?”
林文功回过神,“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学长,你有心事?还是胃不舒服呀?”
“没事。”
江昭才不信,林文功明显有心事,那通电话肯定有问题。但是林文功不想说,她也不好多问,只和他强调,“学长,你要是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可以告诉我,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林文功笑了笑。
补习结束后江昭叫住林文功,递给他一个大盒子,“学长,人家送我的电脑,我也用不上,你拿去用吧。好马配好鞍。”
江昭看他那台拖拉机一样的老电脑不爽很久了,林文功靠电脑赚钱,有个配置高点儿的电脑干活儿也麻利。
不出所料,林文功拒绝了。
江昭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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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市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北方城市,夏天出了伏即使热也是干热,和林文功长大的那座小山村无止的潮湿截然不同,八月中旬的晚上,几分微风拂面,很适合出门遛弯。
昏黄路灯下,林文功接通电话。
“哎呀你个死娃子,你怎么不接电话?你是不是成心要急死我们?你个死娃子哟!”
“我在工作,给林文福赚学费。”
“接个电话工夫都没有?”粗声粗气的中年男声传来。
林文功平静回答他的父亲,“没有。”
电话另一端开始不堪入耳辱骂。
林文功走在人行道上,几个小飞虫在路灯下绕圈飞着。
前几天开始,他的父母就在催他林文福的择校费和学费,一共要八万,林文功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钱。
从一开始只有母亲的试探,催促,现在他爸也沉不住气了。
林文功的钱要多谢江昭,平均每小时七百五补习费,让他每个周末有一万二千块钱入账,林文功自己还有其他兼职,他赚钱速度并不慢。
再过不到一年,林文功就能大学毕业,远走高飞,在这一年当中他要稳住林家,用钱。
这笔钱,林文功要尽量拖久一点。又不能给得痛快,之前那些钱,如泥入水,给钱痛快的结果就是他们会认为林文功是个能无限取钱的聚宝盆,可以一直拿到。
他以为自己已经早就对亲人没有任何期望,但是上一次在医院,如果不是江昭,他可能烧傻了也不一定。
他不怕死,可浑浑噩噩无知无觉地活着,比死还可怕,连自我了结的能力都失去,那时候,他相信他的父母家人不会再出现。
江昭,他想到这个名字,赶紧从脑海清除,这种谩骂诋毁的对话里不该想到这两个字,她的名字应该与和风细雨暖阳一起出现,而非此刻。
不知何时,电话另一端骂声停了,林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破风箱。这是他年轻时下矿干活儿的后遗症,潮湿阴冷环境让他膝盖常年疼痛,粉末灰尘毁了他的肺。
“老三,你别气你爸了,他又要开始喘了。”赵素芹接过电话,一声声催促如索命,“老三,你把钱拿出来呀,快点儿,大福下礼拜就要用了!”
“我下周才结工资。”
“能有八万不?”
“没有。”
“那可咋办呀?老三,你倒是去弄钱啊!”赵素芹真要哭了,林文功静静听着,赵素芹咬牙说,“老三,你手头能有多少钱?你都给我。”
“今年到现在,我一共给了家里十四万六千,足够林文福去读书……”
赵素芹打断他的话,“咱家困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要是弄不来八万就甭上学了,去打工去!”林文功听见自己父亲粗喘着说,骂骂咧咧。
赵素芹尖着声哭,“哎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旁边工地的蓝色围挡里发出嗡隆嗡隆的声响,林文功声音几乎听不到,他平静地说,“下周结工资,我现在去打工也赚不来一个月一万块钱,林文福的新手机可以换回几千。”
“我还要去兼职,挂了。”
有人从蓝色围挡里走出来,嘴里聊着林文功听过无数次的内容,时不时爆发笑声,穿过马路,身影在粉色帘子处一闪,消失在拐角处的发廊灯门面里。
林文功有时候觉得,自己和他们的距离更近,他们有同样的过去,相似的家庭,他们应该是一类人,他们劳碌一生为了满足食欲**,而他所求满足的,也只是另一种**而已。
他也穿过马路。
他走进对面的电脑店,这家店离学校不远,他在这里兼职修电脑,没客人的时候自己支配时间。
林文功喜欢这份兼职,和任何人没关系,只需要想办法解决一个又一个有逻辑的问题,这让他感到轻松平静。他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人,比一切程序都要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