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止宗,坐忘峰大殿
殿内青玉地面泛着灵动的光影,香炉中依旧燃着那醒脑的冷香,似是燃得有些久了,清洌渐消,转为一丝若有若无的暖味,萦绕在大殿之中,映照着萤石清冷的光。谢昭的手指在那份暗纹帛书上轻轻摩挲着,指腹下传来细微的凹凸感,此时就如谢昭的心跳一般起伏不定。将帛书卷起,不徐不疾,慢条斯理地置于案上,默然垂眸片刻,他手指轻叩案缘三下,便抬起眼,看向下首的玄衣人,眸光深邃。
“心焚先生,”谢昭轻唤,声音如止水般平稳,听不出情绪,“谢某以为,帛书最后的那‘附赠十次定制丹方之机’,虽有限定,但……此礼,似乎过重了。”
子诟闻言,置于膝上的手微微一颤,几不可察地收紧了指尖。抬眼如常望向谢昭,面具在光下泛着冷色,声音却依旧平稳如初:“谢宗主,此礼非寒工阁之名,乃诟之私赠,于诟而言,定制丹方之机,不过举手之劳。加之若此事成,于我寒工阁算是大恩,救我阁于声誉崩毁之际,此恩远胜区区丹方。于三止宗而言,亦是双赢之举。物尽其用,人尽其能,何谈太重?”
谢昭目光微凝于案上合起的帛书,似是回味那帛上暗纹的触感,子诟也不再言,殿内一时寂静如渊。残香轻曳,青玉地上光影潜行,似此千钧重诺前的无声机锋。
许久,谢昭的缓缓抬眸,从帛书上移开视线,望向殿外雾霭沉浓的山色。轻启唇角,一抹淡笑浮于唇边,却未达眼底。仿若自语,又似是在回应子诟那般深意:“三止宗宗规,宗主与峰主调用现银,每日不得超七十万两,寒工阁所需数额,需三日筹齐。”
子诟闻言,只将桌上的茶盏端起,对谢昭平静地举起,随即以袖掩面,便将盏中微凉的残茶一饮而尽。仿佛那不是茶,而是歃血为盟的酒。
谢昭见此,唇角笑意真了些许,亦抬手将案上茶盏端起,将盏中冷茶一气咽下,目光交汇处,无需多言。
陆冷在旁,心如明镜,此局已成定契。他不由身向前倾,去寻某些熟悉的气息,却只触到残香浮动的虚空。青铜金猊炉依旧吐纳着淡淡烟气,恍惚间似有故人风姿在烟尘里轻轻一显便又消散无痕。再定睛,却是那宽袍大袖的贵客正稳然端坐,玄衣如墨,兽面覆颜,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渊,方才那些机锋与暗涌,仿佛从未发生。陆冷垂首敛容,指尖悄然松开袖中紧攥的衣料。
恰于此时,殿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虽说大殿宽敞,但此间之人皆修为不弱,自是耳力超凡,那脚步声未至殿门便已清晰可辨。那脚步声虽是轻灵但节奏匆忙,听来似是步步踏于心弦最紧处。
一位素衣妇人与华璋急步踏入殿内,二人皆披大氅,发梢间还沾着些许还未化尽的雪粒,子诟似是被二人身上裹携的寒气所惊,身体微微一僵,指尖在袖中悄然掐入掌心。
陆冷见这二人,便是目光一凝,那素衣妇人正是他的师母,华清碧。他不由心中一紧,悄悄将视线投向子诟,似是对生客的防备。很快,他便收回了视线,主动起身立侍一旁,毕竟师母在此未坐,身为弟子不敢擅坐。华清碧今日梳着朝云近香髻,常佩的那支青玉回春簪正斜斜插在髻侧,另一侧则鬓边正点坠着些许珍珠发钉,发间尚有零星雪粒在微光下闪烁如星屑。即使步履匆忙,但这发髻仍一丝不苟,显出她惯有的沉静自持。她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在主座上停留一瞬,与谢昭交视片刻,递过一个凝重的眼神,随即又落在客座的心焚先生身上,眸光微动,对其微微颔首,礼数如常。心焚先生却是起身还礼,尽显礼数周全。华清碧对此微微讶然,却未多言。收回目光,急急向谢昭身侧而去。
“夫君。”她行至谢昭跟前,虽心急如焚,声音却依旧清冷平稳,但那多日来为归藏峰上的那位看诊所积下的疲惫,终究在声音里透出一丝沙哑,“匆忙而来,希望妾身未曾打扰到夫君与贵客所谈正事。”
虽是说与谢昭,但这话却分明也是说与殿中所有人听的。
谢昭抬手虚扶,目光沉静,道:“夫人,赶得巧了些,刚同霜微将正事谈完。来,为夫为你引见,这位便是寒工阁阁主心焚先生。心焚先生,这位便是内子,华清碧。”
心焚先生闻言,复又起身,对华清碧执一晚辈礼。之后才开口道:“谢夫人。”他声音本就有些喑哑,这声由三个字组成的称谓,或因着陌生,从那面具之下传来更是低沉如砂石摩擦,却透着难以言喻的郑重。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般,低缓续道:“诟久闻夫人仁心圣手、妙理通玄,昔年著《碧医妙录》一书,实为医道后学之明灯,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陆冷在旁默然垂首,指尖微颤,嘴唇轻抿成一线,心头翻涌的旧忆如雪片纷飞——那本《碧医妙录》已经多年未曾被提起,师母当年曾为此书耗尽心血,成书之日还特意为他们师门中几位弟子做了好吃的点心,笑容温婉如春水初融。然而这些年却因门中变故,师母避谈往事,那书名都成禁语。如今被心焚先生如此郑重提起,陆冷指尖猛然一颤,几乎要将衣袖攥出深痕。而之前那声“谢夫人”的称呼,更是让他心头一跳,不是因这个称呼不对,而是三止宗门人称师母为“华夫人”或“华师叔”,唯有外人才会称“谢夫人”。约莫是这称呼对他而言太过生疏,才让他心口蓦然一滞,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
华清碧眸光微闪,神色却未有丝毫波动,毕竟不知者不怪,她只是轻轻颔首,语气温和:“先生过誉了,那不过是早年一点粗浅心得,无足挂齿,倒让先生见笑了。如今我亦只是归藏峰上一闲人,当年若非阿烬那孩子执意,这书怕也无缘问世。”提及宁烬之名,她眸底终是软了一分,不知为何,在这个初次来访的寒工阁主面前,竟觉心头微澜,仿佛旧日光影悄然透过岁月缝隙照落眼前,她竟提起了多年未曾提及的名字。宁烬那孩子,性子冷,心却热,当年执意将自己在少时行医的手札送往坊间刊印,为此还与宗门长老争执许久。
“为何不可?华夫人在闺阁之时是江湖儿女,妙手仁心,行医济世,这是好事。刊印医书,传扬医道,更是善举。华夫人何须因嫁入三止宗便因那劳什子‘妇道’便不做好事、不行善举,那要这‘妇道’有何用?又或者三止宗不在江湖之中,你不是江湖儿郎?她不是江湖女子?江湖儿女何须拘那俗礼?济世救民本就是江湖儿女的本分,何须因男女之别而废仁心?”记得那孩子说得双眼灼灼,眉宇间尽是幼童早慧而独有的倔强与神采,在华清碧的心中,那孩子不是独为她鸣不平,而是在为这世间所有被束缚的善意鸣不平。
那时,那孩子的光芒如星辰初燃,照亮了她因嫁人后熄灭已久的医者之心,那孩子便成了她心中一簇不灭的火苗,纵使岁月掩其辉,亦从未真正黯淡。
华清碧陷于回忆之中,一时竟有些忘了今夕何夕、身处何地,恍惚之中一缕殿内残香将其心神引回。一时有些感慨万千,听这心焚先生重提此书,竟令那簇被尘封已久的火苗骤然跃动起来,让她指尖微颤。她看着心焚先生面具上的金色纹路,恍惚间竟觉那面具上的纹路似曾相识,心焚先生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与当年宁烬眼中的灼然如出一辙,皆是不肯向世俗低头的光。她不由打量起眼前这位戴着金色纹路面具的寒工阁主,这位传说中的丹器大师此刻正安静地站于客坐之后,一身宽袖大袍颇显气势,然而,仍旧看得出这人身子削瘦,甚为羸弱。在谢昭带她于上首主座坐下的间隙,华清碧心中竟凝出了一个疑问:他这副身子骨,究竟是从娘胎里带出的,还是后来为修炼熬成的?
在她一边思考一边端方地落坐于谢昭身边时,她又向心焚先生看去,只见那人坐下时,露出了满是火燎旧伤的手,令华清碧又是一怔。子诟亦觉察到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调整坐姿,便将双手藏于广袖之下,置至案下膝上。华清碧对其藏手的举动,多少有些好笑——像个孩子。不过想到其长年炼器,那燎灼之伤想必不断,应是怕吓着自己这妇道人家吧?
“夫人?”谢昭见妻子似是神游,便轻声唤她回神,
华清碧这才发觉自己的思绪飘远,顿觉失礼,微微颔首致意后敛神静气。
谢昭留意到妻子的恍惚与疲惫,心中微动,近日宗门之变令人焦心,妻子又为救治容白师弟耗费心力,眼下眼底青痕隐隐,他不由更添怜惜。轻轻抚去她发上沾着的零星将融未融的霜雪,又极为自然地执壶为她斟上一盏热茶,动作轻缓地推至她手边,温声道:“风雪摧人,夫人且饮杯热茶暖暖。”随即,又想起殿中尚有外客,便对子诟道:“先生勿怪,内子体弱。”
子诟微微摇头,表示无妨。
华清碧指尖轻触茶盏,温热沿掌心漫入血脉,将寒意驱散了几分。她将茶盏端起,垂眸的一瞬,谢昭的声音如空中滴落静潭的雨滴,在她的灵台之海轻轻漾开涟漪。声抵神魂,传音入秘——
【夫人,急煞为夫了,兄长如何说?容白他……究竟如何?】
华清碧一边喝茶,一边以传音将华璋所言一一告知谢昭。谢昭闻罢,眉头微蹙,眸光渐沉。片刻后,他突然抬眸,转向刚刚坐好的陆冷,道:“明玑,你去将苏前辈寻回,就说我与心焚先生相谈甚欢,现有一难事,请他与心焚先生一并参详。”
陆冷一怔,看向心焚先生所在客席,似是有些迟疑,回首本想向谢昭确认,却见主座谢昭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深藏的焦躁,只得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子诟端坐不动,仿佛未曾察觉陆冷的目光与离去前的一番凝滞,只是指尖轻叩案沿,开口问道:“谢宗主,不知是何事?”
谢昭因是听了华清碧传音之语,心神略显凝重,闻言缓缓抬眸,目光如深潭映寒星,其中已染上几分孤注一掷的决意。他并未立即作答,只是又给华清碧续添了一盏茶,这才道:“阁主稍安,待苏前辈归来,自当详叙。”
子诟闻言,眸光微闪,似有疑虑掠过眼底,却仍微微颔首。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炉中银炭偶有噼啪轻响。华清碧搁下茶盏,似是觉得殿内太过沉闷,便开口笑道:“曾听闻心焚先生许多奇事,今日得见,方知传闻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清碧常读寒工阁《毒方解》等著诉,仰慕已久,不知先生可愿为清碧解惑一二?”
子诟抬眼望她,眸色间透出几分深邃幽远,面具下传来谦谨而冷淡的声音:“夫人过誉了,子某当不得‘解惑’二字。夫人若真有疑,不妨说来,华前辈也在,可一道参详。”
华璋闻言微微抬首,目光与妹妹相接,心中顿时了然——这打小就古灵精怪的性子,就算嫁与谢昭、已为人母,也没变多少。但华璋却也不制止,华清碧微微一笑,笑意温婉却暗藏机锋。目光仿佛不经意掠过子诟的面具,朱唇轻启,声音放得轻缓,却让殿中几人都能清晰地落入耳中:“自寒工阁崛起,江湖传闻便不绝于世,不知真假。然,清碧独对一事好奇,都说先生是那绝地霜焱墟中走出的孤魂,那墟中……不知……可还有生灵能于其中存续?”
子诟闻言指尖一顿,喉头微动,并未立即回答,他面具下的呼吸微滞,殿内的冷香似是也凝成了雾。子诟的眼瞳如同风烛残年的老者,目光仿佛穿透了香雾,落向遥远的冰火原野,那片埋葬了美好旧时光的绝地,唯有死寂与灰烬。
良久,于落针可闻的殿中,他才缓缓启声,那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透着一种平静的残酷:“墟中无他,唯存一念,生于至暗,蚀骨焚心。其窃岁候神明,枯坐待拯……然既蒙垂怜于前,刻骨成痼,再无静候之期。终是焚尽残躯,自辟蹊径,但求重沐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