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尔臣为自己的离去做足了准备,但百密一疏,未亡人心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消融,不速之客已经用热武器将这场伤冬轰得稀巴烂。
数不尽的直升机落在异灵局大厦前,机身上的喷漆是各国的国旗,随着异国精英的不请自来,异灵局漫长的极夜也由此降临。
“东方的古语:斯人已逝,”螺旋桨的狂风将异国人士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他们站在被月晖浸泡的三灵木前,笑说,“各位,东方群龙无首,我们只好前来雪中送炭。”
极夜的另一端,鹿夷则沸腾的狂悲被罩在套子里,汹涌又节制:“我搞不懂他,姐姐,他无妻无子,无父无母,无兄无友……你说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孤独地活上千年呢?”
沈风不语。
鹿夷则颓然地擦拭眼睛,逼自己冷静下来,对沈风说:“冰皇,你不能陪我太久,你的异能失控,还没有通过安全观察期,所以必须规规矩矩回到特危区。”
他止住悲伤,让泪往心里流:“各国一直对异灵局虎视眈眈,卫尔臣一走,他们肯定会有动作,这个节骨眼上,你身上更不能出纰漏,落下话柄。”
“我明白。”沈风已经好几天没睡觉,眼里爬满血丝,卫尔臣的死不仅是鹿夷则一个人的雨季,“火神他人呢?”
“我派他去做别的事了。”鹿夷则撑着异灵局的重量,重新站起来,“谁都不要小看我,我的团队一直是最强的。”他捏着那张信纸,心脏也随之收紧,“我保证,再给我最后一个小时。”
沈风看着他,片刻后,将猫的头发和耳朵揉得乱糟糟:“嗯,你是最强的。”
鹿夷则没躲,抬起发红的眼睛,倔强地说:“我绝对不会倒下。”
沈风没有逗留,她果断地离开,和台阶上方驻足的楼宿雪擦身而过,在这个间歇里,两个人异口同声道:“谢谢。”
黑夜里,鹿夷则独自来到山顶,躲在护栏的石柱上。他垂落的尾巴没有动静,死亡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生命。
听到动静,猫的耳朵微动,他受惊吓般回过身,遽然弓起背,在黑夜里发出愤怒的“哈”声。
楼宿雪的轮椅放在一旁,他不畏惧猫的尖牙,淡声说:“是我。”
鹿夷则的竖瞳幽幽,里面充满了不信任和警惕,那双绿眸紧盯着楼宿雪:“你跟踪我,你到底是谁?”
楼宿雪平静地看着猫,任凭风雪狂狷地刮过他,他像停滞的时间。不知为什么,鹿夷则忽然觉得他的目光已经难过很久了。
片刻后,楼宿雪抬手,一截红线自他的指尖生长,朝着鹿夷则蔓延而来:“异灵的命门各不相同,但你应该听过‘命线’。”
红线顺从地停在鹿夷则的身前,没再继续延伸。
“命线可断我之生死。”楼宿雪的语气近乎虔诚,“我亲手将它奉上,能换你五分钟的信任么?”
鹿夷则当然听过命线,命线不仅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还能将两个人的命连在一块儿。
但只能同生,不可同死。
鹿夷则的两颗尖牙逐渐钝化,他的瞳孔圆润,迟疑道:“为什么?”
那根命线悬在两人之间,楼宿雪没有收回,而是顺着命线靠近,站在了鹿夷则的身侧:“我……”
鹿夷则蹲着身,目光随着楼宿雪移动。
然而楼宿雪开了这个口,却没了下文。
鹿夷则说:“你什么?”
楼宿雪垂眸:“我不敢说。”
鹿夷则没有追问,反倒说起了另一桩事:“弗洛说得没错,我没有六岁以前的记忆,他告诉我,我不是像沈风那样突然进化的,而是从某个空间里苏醒的。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一副六七岁小孩的模样,卫尔臣图方便,便大概给我上了个户口。”
鹿夷则的社会身份被认可后,卫尔臣将他送去了福利院。鹿夷则很乖,没有哭闹,因为他并不排斥福利院,也从不觉得被遗弃,他在那儿的生活也很知足开心。
也正好那一年,鹿夷则碰到一对姓“鹿”的夫妻,夫妻俩都知书达理,性格温和,两人见鹿夷则乖巧灵动,姓氏又有缘,便签下了领养合同。
鹿夷则比以前更开心了一点,他提着小行李箱,走上了一次归家路。
十一岁那年,鹿夷则在放学路上被混混围堵在巷子里殴打,夜里,老鹿找到他的时候,鹿夷则已经不得已暴露了猫相。
鹿夷则浑身淤青,淋着雨,躲在巷尾的垃圾桶旁边发抖,用尾巴将自己圈起来。
老鹿看见他的第一眼,吓得大叫,老鹿背起他的时候,又开始大哭。鹿夷则的脑袋上顶着老鹿的大衣,他闻到老鹿身上恐惧的味道,这种味道像推开鹿夷则的手,也像一种警告。
老爸要被我吓死了。
可老鹿提着鹿夷则的尾巴,往衣服里藏。他背着鹿夷则走街串巷,大雨滂沱里全是老鹿的哭喊:“大夫,大夫!这是我儿子!你快看看他!”
忽然,恐惧的味道又凑来一味。
鹿夷则的后背多了一条拥着他的胳膊,妈妈战栗的温度透过大衣,要把鹿夷则烫醒。
妈妈颤声说:“……我找到了,那家小诊所还开着门!”
老鹿大叫:“怎么办!老婆,我儿子要死了!”
紧接着老鹿的身体晃了晃,似乎被狠狠揍了一圈。老妈厉声道:“你他妈的乱说什么呢?”
老鹿哭着说:“对不起老婆。”
鹿夷则想说:没关系的妈妈,我以前生病可以吃人吃的药,现在也可以,只不过多了条尾巴。
很快,鹿夷则在两人兵荒马乱的脚步声里,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胳膊陡然穿进鹿夷则和老鹿之间,老妈托着鹿夷则的屁股,将小孩的猫耳和猫尾全部藏在衣服里,语气怒不可遏:“傻逼!你他妈再咒我儿子一句试试?”
恐惧的味道没有退,鹿夷则能感受到爸妈对他那条尾巴的厌恶,可鹿夷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分开那天他们用“恶心”代替“再见”,自己也难以责怪他们半分。
就像鹿夷则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最讨厌猫的老妈,可以抱着他的耳朵和尾巴一起,在大雨里奔跑三个小时。
三个月后,鹿夷则被异灵局接走。
他和爸妈之间没有告别,这让他形成了被遗弃的错觉,可卫尔臣的出现,让鹿夷则的风雪缩短到只有一瞬。
那么一瞬的冬天并不残酷,甚至像一种罕见的绚烂,一种……惊喜。
暴雨,大雪,恐惧,碎裂的花瓶……这些锈迹斑斑的记忆居然毫不重要,鹿夷则想起爸妈,只觉得幸福。
几乎立马能明白,推开他的那只手,不是爸妈的恐惧……他几乎是被爸妈的爱托举回了卫尔臣的手里,这不是“弃”与“捡”,而是成了幸福的交替。
鹿夷则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帧帧,他不受这些记忆的凌迟,反倒靠它们复活。
“哪怕结局不如人意,我也从来没有信错过谁。”鹿夷则瞧着那条命线,将其轻轻送了回去,“……如果我们之间也算重逢,你并不是我的第一位故人。”
红线缠回楼宿雪的指节,最后消失。风声似乎回荡在他的胸腔里,楼宿雪空落落地愣在原地,他说:“我们……”
鹿夷则忽然感到指节一阵微痒。
他诧然地垂眸,却见自己一截红线不知何时已经连在他和楼宿雪之间。而更令他大惊失色的是,这根命线并不属于楼宿雪,而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
“我们的确有……”楼宿雪正视猫的目光,他的声音竟然有些颤,里面仿佛有几千年的岁月余波,“很久很久没见了。”
鹿夷则心跳如雷:“怎么……”
楼宿雪孤独地说:“我因你生而生。”
楼宿雪的话像小鸟一样,啄在鹿夷则的心口。
与此同时,异灵局的安保部门全部出动,层层围困,将外来者拦在门外。
来人亮出工作证:“异灵联合会的,怎么?同事殉职。连吊唁的机会都不给么?”
异灵局综合部的同事说:“毕竟是跨国交流,正规访问的流程没走,咱们也没收到接待文件,灵师大人,不能像突击检查一样搞吧?”
对面的灵师说:“你们东方受地脉眷顾,出了三位灵主,结果现在两死一失踪。卫老师能力全面,他在的时候还能撑起来,可现在卫老师走了,异灵局只剩两位年轻的灵师,简直是灾难啊!”
异灵局的人脸色都不好。
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老东西,新世纪了,怎么还有这种老掉牙的剧情。”
大伙儿精神一振:“主任!”、“鹿主任!”
对面的灵师冷哼一声,目光蔑然:“北欧现在已经陷入困境,冰川下的封印已被破坏,约恩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你们?各联盟机构本就是好心,趁此机会商量商量,好给异灵局重新招兵买马。”
鹿夷则走到最前方,站定:“行啊,有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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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