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名为何桥,字愿平,出身寒门,上有两位兄长,生于与安京城仅隔一处桃林的云都城。
云都城是一处好地方,有中规大小的田池,有起伏不尽的桃林,有窄小的巷弄,有宽阔的官道,能见百姓之乐,能听黎民之声。
初始,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不忧柴米油盐,供我读书识字,直至十二岁那年,一场疟疾卷袭了云都城。
医馆的医药烂在了木匣子里也没人买得起,能看病的郎中请了去也治不好人。
待终了云雾散去,春光微现,冬雪与疟疾皆没于尘土之下,云都,已近无人。
我家中父兄皆殁,独遗我与母亲于四方庭院。阿娘易愁,心中郁闷,郁气不散,久而成心疾,于我十六岁那年,卧床不再起。
娘在卧床前,一直想尽方法张罗我父兄的后事,可云都城丢了命的人那么多,乱葬岗都尸身堆积成山,引得秃鹫频来,更何况寻一处坟地?
云都城的人寻来寻去,最后看上了一处风水宝地。
连绵的桃林只余光秃的土地,原是枝根交错的厚土里,现今尽是森森白骨。
自此,那处与春日最亲切的桃林,化为了永与寒冬的百家冢。
亡者不得安息,生者何来安宁?
那日于月华之下,安京城自疟疾开始便紧闭的城门,终是打开了。
疟疾只对云都城有影响,安京城依然高坐云端之上。
我身着孝服,长跪于父兄坟前。我性格怯懦,甚至不敢抬眼看父兄碑文,唯恐看到亡者生灵对我责备。
我心中悲痛不已,却又不敢出声扰了死者安宁。
万籁俱寂里,却听到安京城丝竹琵琶俱响。春夜风渡来了城里无数欢笑,回荡在空旷的坟冢里,整夜回响,像在嘲笑位卑者的无能。
我怒从心起,第二日回家,提笔而书,洋洋洒洒书写世间不平,末了,以“愿天下太平”为尾。
自此,我字“愿平。”
02
自父兄入土,我便盘算去当帮工给家里赚银钱。我怎好意思白吃家里的,让娘日夜操心家中生计?可娘仍执意让我日日去私塾念书,将家里的好粮通通留给了我。我心中愧疚,上课时坐立难安,只得日日加倍用功,早早结束在学堂的学习,去各家店面打小工,换点些许零星工钱。
工钱一小半换了笔墨,剩余的,我偷偷放进了娘收钱的匣子里。
娘若是发现了银钱缺得不那么急了,定会心中欣喜,能歇会吧。
可娘的白发越多,手上的茧子也日益增添,隔着纸糊墙,能在深夜里听到娘微弱的咳嗽,整夜不听,夹着细微的哀哭。
可困难,不会因此消磨。
不出六月,云都城迎来了匪患和与其勾结的商帮与新知府。他们联手将城里的食价上调了数倍,赚得盆满钵满,百姓却苦不堪言。
云都城从昔日的凡间仙城变为了现今的人世九泉。
无论日月晴雨,都有人惨死于街头,或因没完全消散的疟疾,或因原因不晓的武斗——没有人会有闲情雅致为死而不平者声怨,甚至无人关照谁丢了命,只因自己,也挨着黄泉。
安京城迟迟不派人来剿匪,也不派人来整治。那处桃林成了地府与天宫的分界岭。
宛如云都不过是云都人的一场黄粱美梦,而今只是天亮梦醒。
直至我近十三岁那年的万官宴前夕,驻守燕沙的于家军,浩浩荡荡回京,两位主帅贺燕、于岭皆回京,留了副将驻守燕沙,半数兵马途经云都城。
云都城终迎来了一只铁血手腕的大手,为其拨开久久不散的腥云重雾。
我犹记得那日。
近夏日,日光应算好,只我常觉身在冬日,不觉日暖。
我从桃山涧中给父兄上完坟出来,正准备回城,却被一位将士拦下。
将士骑着一匹好马,毛色雪白,脖绕一圈黑,温顺。将士穿着有些沉的盔甲,同我讲话时,才想起将头盔取下。我这才发现,这位将士竟是一位女儿身。后来我才知晓,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贺将军,贺燕。
她问:“此地为何处?”
我垂首应答:“云都城外十里,桃山涧。”
“此处为桃山涧?”她蹙眉环视一圈,沉吟片刻,“我记得,这该是一片万里桃林。”
她身后立即有一人上前,轻声道来了原委,待说罢,她看向我的目光顿时温和不少:“你名唤何?来此为谁?云都城内如何?”
“草民名何桥,字愿平,”我一一回答,“为祭家中父兄而来。云都城内现流寇嚣张,官匪勾结,百姓苦不堪言。”
说及此,我心念一动。
早有传闻,燕沙军将领一心向善,最是嫉恶如仇,只带一成兵马都能将城内匪寇治好,更何况此番回京带了半数兵马?
若是能求得燕沙军出手……
我猛然跪下,兀自给她行大礼:“草民恳请将士平息城乱,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她有些意外地一挑眉,细细打量我,旋即大笑开来:“好,好一个替民请命!那我便应你,在此发誓!”
“若半月内不除云都匪寇,我不为燕沙将!”
语罢,她大笑着调转方向,带着人气势恢宏向云都去。
我缓缓抬头,被马蹄扬起的尘土糊了脸。被人扶了起来,又被塞了块木牌,给我木牌的那人道:“你且拿着这木牌,带家里人往安京城于府里去,到了便给于府的人看,自有人给你银两供你家人生活。”
安京城于府?
我慌忙叫住准备走的那人:“那位可是燕沙将军贺燕?”
那人不耐烦地偏身瞥了我一眼,眼底是轻蔑:“你知晓便好,别瞎了将军的眼。”
我紧紧握着那块木牌,直被四角刺入手心,一丝血顺着纹路滚到地面上,浸红了白骨,我却没有知觉,只一遍又一遍忆着贺将军和那位将士看我的眼神。
我从他们眼里,看到了叫我生厌,却不得不依赖的情绪。
名唤怜悯。
03
贺将军名不虚传,果真不出半月就除了匪患。
夹上不少贪官污吏,贺将军一律从严,一股脑抓回了安京城。
但这样一来,城里也少了能管事的人。一道的于将军只好留下来暂时管理,贺将军先一步带着人回京。
完全不担心皇帝会疑他们有谋反之心。这也是因着二人的孩子皆在安京城吧。
那日我把木牌藏进了袖里,回了家也只说些平常事,没有告知阿娘我所遇之事。直至匪寇平息,我才细声告知阿娘。
那块木牌我一直细细藏在木柜底。我无意去上门乞讨,不愿再见高高在上、满是怜悯的眼神,可阿娘近来身子一向不好,多病少食,还要日夜操劳,已无力同时负担我的学费与自己的药费。
匪寇被解决后,我才告知阿娘这件事。那时天色尚早,余霞还拖着云彩,阿娘坐在院子里,旁边是一颗没了生机的桃树。那桃树原先长得很好,阿娘喜欢的很,但在疟疾时,随我父兄一同死去,只余树干,再无新叶。阿娘总舍不得这株桃树,过往她总念叨,那桃树是阿爹为她栽的,兄长们年幼时喜爱在树下做功课,开花时遇上起风,些许花瓣吹落到墨水里,阵阵香味都逸散开来,不知是花香还是墨香。疟疾之后,她不再讲这些事,只是坐在树下,垂着眼,手上做着针线活。
我告诉她那块木牌,阿娘惊得差点没拿稳针,险些刺进肉里。她仰头凝视光秃的枝干与动摇的余霞,半晌才对我说明日再说这些,现在时候不早,该去做功课了。
阿娘又翻了一整夜的身。
翌日,天未亮,阿娘便来唤我起床,嘱咐我收拾好东西,我们午前出发。
我问阿娘去哪。
阿娘半垂着眼,眸底有水光,温声细语道:“去安京城,去于府。”
那块木牌压在我枕下,我的手一整夜都压在这木牌上。我目光越过阿娘,越过窗棂,落在那棵没了生机的桃树上,轻声问:“还回来么?”
“不回来啦,”阿娘眯起眼,对着我笑了,“你阿爹好早就说想搬去安京城看看呢!咱们依他的愿,替他去安京城看看到底好不好。不好我们就回来。”
却有一滴泪从她眼角滚落。她慌忙抬手拭去,笑得却不如以往任何一次开怀。
“好。”我听到我轻声答。
于是在午前,给家里落了锁,阿娘想了又想,去寻了个相熟的媒人,将屋子卖了出去。媒人知晓我们急,直接先给了钱,相当于她买下了再卖出去。娘还想给她点钱作为谢礼,被她佯装气愤拒绝了,她嘟囔着我们没良心,悄悄数多了些钱,把我们催了出门。我却在关门时,见着她抹眼角。
我抿着唇,不知该不该告诉阿娘,阿娘却也垂着眼,只是泪水一直未落。
我们在城边,上了去安京城的驿车。
我们一路颠簸,在第三日清晨到了安京城。阿娘一路在早市问路,带着我到了于府。
在上去前,她站在于府对面的街上,凝视着那朱红的大门,半晌轻声对我道:“你去吧,我先去寻个能落脚的客栈。万一人家不认,也有落脚的地方。”
我应好,在阿娘的注视下,踌躇良久,敲响了那朱红色的门扉。
来开门的是两个看起来年岁尚小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眨着眼睛好奇地看我。另有大人在他们身后。
我心一紧,下意识以为这是将军府的公子与小姐。我嘴笨,向来不会说话,呆在原地不知要说什么,直到后边的大人自言是府里的侍从,又问我所来何事,我才寻回说话的本事。
我先急急忙忙拿木牌,张嘴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说,但那两个孩子一看到木牌,便长长地“哦”了一声。
那个女孩跃跃欲试:“这个木牌是在这登记,我管的我管的!你随我来!”
“明明是我们一起!”那个男孩不满道。
女孩朝他做了个鬼脸:“先到先得。”
男孩凶神恶煞地举起拳:“于夕,你以为你是我妹妹,我就不会收拾你吗!”
于夕像是听到了茶楼里讲故事的书生讲的笑话:“得了吧,于朝,你还没打败过我呢。”
于朝红了脸,认真道:“那是我让着你!才不是我技不如人!”
眼看争吵还要继续,后边的大人连忙一手一个脑袋,将两人摁得话全憋了回去,对着我不好意思道:“这两孩子一直这样。这事确实是他们管,你跟着走去登记就好。晚些时候,登记好的内容会给贺将军过目,没问题的话,晌午便能有结果了。”
两小孩如捣蒜点头,又叽叽喳喳着带着我去了登记的地方。
活像一对喜鹊。
我知晓于府常常收养一些孤儿,从小养到大,还给教书识字,不要求些什么。没什么忧虑,倒是比一些有家的孩子过得更好。
所以这对喜鹊才能那么有活力,喜滋滋的,像过年的福宝招人喜欢。
说来也怪,我竟是有些羡慕。
曾有家的人,反倒是羡慕起了没有家的孩子。
到了地,于夕有些惊奇地拉了拉哥哥袖子:“你看你看,今儿于苕哥哥没早来!”
她有些幸灾乐祸:“等欣姐姐起来,他就完蛋了!”
于朝却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坐到桌前,二话不说开始研墨,催促妹妹:“快快快,趁他没来,我们做好这事!”
等妹妹也撸起袖子和他一起,他才想起来般训斥道:“不能那么叫小姐。”
“欣姐姐说可以这么叫!”于夕不满地嚷嚷。
“小姐让着你年纪小而已!”于朝板着脸。
于夕不服气:“你就是嫉妒欣姐姐更喜欢我!”
于朝立刻回嘴:“那公子还更喜欢我呢!”
“公子最喜欢的才不是你,公子最喜欢的是于硝。”
“小姐最喜欢的也不是你,小姐最喜欢的是于苕。”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照你这么说,欣姐姐还喜欢顾公子呢!”
“诡辩!”
我抬起手,觉着这样下去他们能当场打起来,弱弱开口:“那个,是否要登记姓名什么的?”
于夕这才停下了和于朝的争辩,抢先一步拿起笔,沾了沾墨,板着脸试图严肃起来:“小子姓甚名甚?”
于朝:“……不能这么说!”
“不是你登记你少管!”
“没学识!”
我几度张口又闭上,最后才道:“何桥,字愿平。”
“何……桥……”于夕边念边写,我垫脚瞥了一眼,那字简直不是字,扔出去说是画的王八都有人信。
于朝看不过去了,一把抢过笔:“写的什么鬼画符,我来。”
于夕不满地嘟哝着什么,还是乖乖给哥哥让了位置。
待于朝写好,于夕凑过去看,嘀咕道:“这名字好熟悉啊,你觉不觉着啥时候听过?”
于朝抵着笔头,绞尽脑汁想了良久,恍然大悟:“上回三公主来的时候,不是和小姐公子说过这个名字吗?”
三公主?
我轻轻地眨了下眼。
三公主我是知晓的。
我怎会不知晓呢?上回祭奠父兄,安京城传来的歌舞声,就是在为三公主庆生。
我不该怨她。她甚至比我更小,仍是不谙世事的名贵花。我该怨的该是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官重臣。
爱恨皆始于己,不由己。
于夕瞄了我一眼,低声说:“低声些!人还在这呢!”
“你声音也没低到哪儿去!”
两只喜鹊也能去当蝉。都是生怕别人听不到的。
于朝于夕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个来人打断了。
“于苕今早染了风寒,告假了。我想着我来替他,结果你们在这了。你们在这添了什么乱?”一名高挑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我回头眯着眼看过去。
不认识。
很高,肯定不是那位小公子。
我无所谓地收回目光,仍在等待那对喜鹊进行下一项登记。
喜鹊妹妹高高兴兴地挥手:“顾公子,你来啦!没有添乱,给有木牌的人登记呢!”
喜鹊哥哥跟着点头,示意自己没添乱。
顾公子走了进来,饶有兴致地打量我,这目光让我不太舒服,我低下了头。
他绕到桌前,拎起那张纸:“你便是何桥?”
不是于家人,却能被称公子,是那位被收养的遗孤吧。但那也不是我能轻怠的。
“嗯。”我垂眸应答。
“剩下的给我吧。”他接过了纸笔,开始询问一些寻常的问题。
我心下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回答。
末了,他问我在安京城可有固定的落脚的地方。
客栈能暂住,长了肯定不行,他又说这些银钱要在安京城才好发,我如实告知他还未来得及找落脚处。
他若有所思,让于朝去拿份地图来,被于夕抢了先。他指着煜漓河畔一处小屋道:“此屋我做主先分给你住,晚些若是要搬,来知会我们一声便可。”
“补贴要给贺将军过目才会发,要等到午后了。你一路车马劳顿,我先给你些银钱,去安置些简略的东西。”
他冲我笑笑:“日后我们说不定也要去一处学府念书,就当我赠你的相识礼。”
“我并无东西可还赠,不敢受惠。”没钱,还不起,不要。
“那便当做是划出来先给你解急的补贴吧,晚些送去的补贴减掉这部分便好。”他从善如流改了口,推来一个简略的荷包,不给我回答的机会,于朝于夕便叽叽喳喳着把荷包塞进了我怀里,一人一边直把我拉着走出府,说带我去看看新屋子。
“我……”
小喜鹊只是看着小,劲儿特别大。一路拉着我在府里跑,我险些踹不过气。
出府时,我险些被拽得绊到。
此时已不算早,安京城这座富贵的都城早已苏醒,于府落座在挨着民区的地,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我搁这熙攘的人群,看着了在原地等我的阿娘,与晨光落在她发丝上映射出的苍白。
我一晃神,原来阿娘,竟是要老了吗?
我和阿娘大抵是长得很相像,小喜鹊们和来来往往里熟识的大爷大娘打了招呼,就注意到了阿娘,风驰电掣拉着我跑过去,叽叽喳喳问阿娘是不是在等我。
阿娘看着他们愣了愣,有些恍惚嘴唇嗫嚅半晌,缓缓抬手抚上他们的发顶,轻声道:“嗯,我在等我儿愿平。”
我咬着唇,知晓阿娘是想起我哥哥了。我那两位哥哥,相差无几,年幼时调皮,也和于朝于夕一般,乱说话乱动,上树掏鸟、和狗打架的破烂事没少干,直到我出生,他们才觉得自己该给我当个榜样,没那么任性。
“阿娘……”我轻唤,“于府给我们划了屋子,让我们先住着,他们要带我们去。”
“这怎么使得?”阿娘一惊,连连摇头。
“没关系的。”小喜鹊们开始你一嘴我一嘴解释,直把阿娘说得头晕。
我赶忙拉开小喜鹊,骗阿娘道:“无碍,是要交屋租的,从我们补贴里划。”
我心里没底,其实那位顾公子啥都没告诉我。
阿娘这才放下心来。
04
安京城与云都城截然不同,都城繁华,用钱的处多得无法数,但好在总有于府帮衬一二。我与阿娘总不过得太艰难,甚至可以说比疟疾后的云都城的日子更令人舒心。
那方小院位置略偏,但刚好离远了集市,不至于太吵,去商街也不至于走太久,与我新去的书塾也距离刚好。
我很感激顾公子替我拿的这处屋钥匙,更感激于府施予的恩惠。我不愿被人怜悯,但不至于不知好,我和阿娘将于府给我们的帮助都记得清楚,有一个专门的小册子记。
我总想着,早晚有一天,我会还于府的恩情。
然后,如果我入朝为官了,若是言官,我定会弹劾于家捏着燕沙不放。
阿娘人好,旁人都愿与阿娘交谈,不出多久,阿娘便与左邻右舍熟识。我下学回来路上,常会被塞点零嘴水果。
我知晓这是他们念我和阿娘不易,予我们的微小善意。但我不能收。我总是很礼貌地拒绝,见一次两次口头上说不过,我便拔腿就往家里跑,跑都跑了,总不会上来硬塞。
这招百试百灵。
阿娘落了新家,闲不下来。她平素也做点女红,但近些眼睛愈发不好,只能在日头下坐一小会。我总劝她现在有于府帮衬,阿娘可以歇歇,阿娘却只摇摇头不说话,眼神掠过余晖,掠过我的脸侧,掠过我或许沾了墨的指尖,最终停在院子里的一处空地。
她喃喃道:“该种点东西。”
我顺着她的视线落在那,一瞬息心里明了。从前在云都城,也是院子里中央这个位置,住着一株桃树。
我点了点我抄书转来的银钱,在某一日学塾放学后,去了集市。
那日我回的晚,阿娘心中有些忧,倚在门框边,一直往街道的尽头看。她不熟悉安京城的布局,怕走丢了给我惹麻烦,只那么看,期许着一道身影。
等落日快沉了半,我才吃力地带回一株小桃苗。
请工人搬太贵了,为了省钱,我自己一个人从那头带着这株树苗来到这头。
兴许是我脸侧沾了泥泞,阿娘久久凝视着我的侧脸,手抓在木门上。
我朝她笑,像展示宝贝一般给她展示了那棵树苗:“教书先生夸我念得好,想送我桃。但家中小院太空,我便要了桃树苗,这样不知今年,来年也能有桃。”
阿娘没说话,她低了一下头,又很快抬起来,步履匆匆来接过桃树放在院角,怜爱地抚摸粗糙的树皮。
小桌上放着饭菜,还有些余热。我狼吞虎咽吃下,洗了碗筷,借口温习功课,早早摸回了屋里。
桃树是阿娘心底的根。再种几百株桃树也和爹为阿娘栽的不一样,但阿娘总要有桃树。
有了桃树,阿娘的魂,才算落了地,不会在桃山涧之上流连不归。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有很久。
我们不用每时每刻费心为生计发愁,能好好地、慢慢地过日子。
我文章写得不错,陆陆续续有不少学府、官员向我抛来橄榄枝,我一概不瞅,假装没听懂过,真死皮赖脸要拉着我去他家吃饭的,我一律假装吃错了东西,往茅坑蹿。久了大家也基本歇了这个心思,只背地里念叨说我这是被于府养了要给于府报恩。这说得像我是对于府忠心耿耿的二愣子,我对天发誓要他们好看,第二天就去找老师上眼药,果不其然,那几日那几个嚼舌根子的,课业都被大批特批,实在是畅快人心!自此,也没人敢在背后说了,大家都认我就乐意在仙鹤鹊边上,对着那桥想一辈子。实有错误,但我觉得这样也好,怎么着都没人来打搅我,我便乐呵呵地,一心念我的书、学养桃树。
在云都城背靠桃山涧,家家户户都会养桃树,我自然也不例外,但安京城与云都城不一样,平日在桃山涧给养得堪称嚣张拨扈的桃,在这儿感觉下一刻能倒地上碰瓷我。
不是说我养桃树这块技不如人,主要是水土不一样。
我和阿娘快为这个桃树操碎了心。每天忙里忙外就为了让它能像云都城的桃树一般郁郁葱葱。数不清的几个夜晚,我还未睡,屋里亮着幽暗的灯,沾了墨迹的课业刚合上,我一抬眸便能看到这株折腾死人的桃树。
我恶狠狠盯着这讨债的,无声念叨:“能不能好好活,别让娘操心了。你已经是一株大桃树了,要像桃山涧里的那些桃树一样能活知道不……”
有几次傍晚,晚霞刚起,我回来得早,阿娘在后厨生火做饭,我便趁着日头好坐在桃树边温习功课。总能背着背着便又去和桃树碎碎念。
“再不长高点我就把你抛进煜漓河喂鱼……”
桃树怎么喂鱼我也不知道。但说都说了。
“愿平,吃饭了!”
“哎,好!”我忙不迭答应。
风伏在墙头,听完便打着旋路过桃树,怜悯地拍拍它的叶片,一阵簌簌的声响,像桃树在控诉我俩一个妈凭啥是我教训他。
我昂首挺胸去后厨端饭菜,心道:愚拙的桃树,到现在都不明白长兄如父!
嘴上嫌弃,但我毕竟是如父的长兄,所以我为了桃树也可谓是尽心尽力。为这株桃树忙活了快一个月,才给它养好,真真是大小姐大少爷脾气——难伺候得很!
等差不多养好,和桃山涧的桃树差不多时,我和阿娘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那天的晚饭是哽咽着吃完的。饭后我没来得及收碗筷,阿娘便和我说想给这株桃树起个名字。
“从前那株,因家挨着桃山涧,你爹便起名桃涧。你哥哥们都说不好,吵着闹着要换个名,你爹是个倔的,怎么说都不换。”阿娘的手轻轻搭在树干上,指尖顺着纹路抚摸,眼神轻柔,像在注视自己新生的孩子,说话声音很轻,像天边飘过的云彩,“现在这株,不管怎么说,都该有个名字。”
“桥儿,家里属你念书最多,你为他起个名字罢。”
娘的目光轻飘飘落在我身上,我端着盘,却觉得身上犹如压了千百斤。
我假装认真思索:“‘此黎若流彩,灼空灿如潮’,便取‘流彩’二字如何?”
此黎若流彩,灼空灿如潮。
此桥若弯月,盛华明如晓。
我忘了这是从哪看来的诗作,但阿娘一开口,率先想到了这首。
阿娘笑着点头,连声道好:“流彩……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到底比你爹会取名字。”
我仓惶低下头,端着碗筷去了后厨。我不敢再多看阿娘一眼,我怕忍不住哭出来。
暖风从门槛翻上来,轻柔地吹落了阿娘脸颊的泪珠,又轻柔地拥住我,像年幼时阿娘的怀抱。
05
我本以为,依天理,没人会向我抛橄榄枝了。
但天理儿子来了。
大皇子出现在我面前,朝我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承认,我是懵的。
我只是听老师说有人找我,我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便急匆匆出去了。结果一出来,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绑”走上了马车。
大皇子指天发誓说自己真是让他们请,不是绑。
我没说话,就像被锯了嘴,沉默地低着头,视线在鞋尖处飘忽。
我虽说不是遭受虐待而骨瘦如柴,但也没有壮成一头牛,是很符合话本子上书生形象的。而来“请”我的人,壮得能有三个我。
我实在是不敢苟同。
我深知说多错多的道理,只敛眸看地,唇死死抿在一起,完全就是被锯了嘴的样,开始默不作声背书,滚瓜烂熟的词句一遍又一遍从心里背过。
大皇子要养幕僚,我知晓。但我不知晓他怎么会知道我,还会向我抛出了橄榄枝。我没有站队的想法,没兴趣掺合皇都的风云——即便我因与于府的关系,已然被划为了大皇子一党。
这处应是大皇子在宫外的私院,极偏,傍山依水,不像安京城会有的地。我一路过来都被蒙着眼,想跳车也没那个本事,只能缩着当鹌鹑胡思乱想。一路过来纵是用马车也走了许久,鬼知道上哪寻的地建的院子,指不定旁边是乱葬岗。
屋子陈设简略,简略得比我家陈设还少,简直不像一个皇子的院子,但细想又好像没问题,这儿离安京城那么远,估计沈桓荣也不常来。
沈桓荣为了游说我,讲了半天,讲得口干舌燥直灌水润喉,我默默递上了一直捧着的凉掉了的茶,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心里直喊佩服。就是唱戏的,也不能一个人唱这么久,还连个捧哏都没有。
沈桓荣却以为有戏,眼睛一亮:“愿平……”
“殿下恕草民愚笨,”我半掀眼,语气平静,“纵有心也无力替殿下排忧解难,只能守着家中小院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我恭敬地站起来,作揖:“殿下莫要再戏弄草民了。天色不早,该用晚膳了。”
沈桓荣惊愕地看着我,手里那盏喝了一半的茶水被他抓在手里,悬在空中,不上不下,一时间忘了动作言语。
估计是没见过我这号没眼色的。
我并不催促,只静静地立在门侧。
现在天色确实不早,沈桓荣讲了不知几个时辰,早把天讲黑了。他贵为皇后嫡出大皇子,我不过一介草民,就算不愿当他幕僚,也断不该这般。
可我有些急了。再晚些,阿娘找不着我,会急的。我从前顽劣,作为幼子让阿娘阿爹甚是操心,我也不算一个多规整的学生,没多少天赋灵气,还总想着投机取巧。要说远大的志向,我也不是没有,只是志向过于远大,实在是鸿鹄与燕雀之差异。云都城的疟疾如明镜,教我看清了我。我没那个本事去做那些想做的事,所谓志向也不过是年少无知时的一梦。
我现在想的,只有早些到家,阿娘身子本就不好,勿要急出病来。
沈桓荣捏着茶盏,好半天说不上话。半晌他才轻轻放下茶盏,颔首示意下人将我带走。
我心底一松,背对着沈桓荣吐出一口浊气——今天这事实在是让我感到折寿。
我很自觉地蒙上双眼,摸索着上了回城的马车。马车送到了仙鹤鹊边便把我放下,离我家不远,我下了马车急忙往家里赶,路上还遇着了一个同窗,他看我行色匆匆,便叫住了我。
我不想理他,但教养还是让我听住了脚步。
“愿平你可算回来了。”同窗解释道,“老师让我回来和你娘说了,你被老师留着讲习题了,可能回来得晚。我回来便去你家找平姨了,她让我遇着你便和你说不急着归家,她出门去探望安京城里的旧友。”
我向他致谢,脚步放缓,不如先前那般急切,却也仍旧比街上行人快,在心里琢磨。
我们一家都是自小生在云都城的,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就已能在桃山涧来去自如。阿娘也是因年少时与阿爹住对门,担得上一句青梅竹马,互相知根知底,又暗有情愫,方才在一起。怎会在安京城有旧友?
我轻叹口气,也可能是阿娘心里不顺,出门散散心,给我一个理由而已。
我推开家门,家里没有人,只有月华铺在地上,犹如絮雪。院中央挨着桃树的石桌上放着小菜和碗筷。风簌簌地过,吹落了桃叶,落在饭里。
我蓦地感到心力憔悴,眼眶干涩但眼底又湿润一片。
轻轻拉上了门,石桌上的饭菜已有些凉了。我把桃叶捡出去,没有动菜,囫囵吞枣咽下饭,却不觉得没味,甚至有些恍惚,感觉今天的饭,似乎比昨日咸了些。我潦草吃完就将碗筷收拾了,听见桃树不知疲倦地在风的鼓动下说话。
“你吵什么?”
我把它被吹落的桃叶轻轻放在挨着根的土上。
流彩晃了晃桃枝,像在问我为什么哭。
我哭了吗?我抬手摸了摸眼角,发现确实湿润一片。
或许哭了吧。也或许只是有些累了。
06
安京城雪落得比云都城早不少。
阿娘提前给家里备了厚衣服,做了冬日食的面点,做了多样的形状,蒸好了盛在一个小食盒里,交给我,让我送去于府。
阿娘手艺很巧,面食多数捏的动物植物的形状,捏的有梅花、小太阳、喜鹊等等。不用猜都能知道,那对喜鹊面食是给于朝于夕的。
来给我们送补贴的多是这对兄妹,每次来都像报喜的喜鹊,叽叽喳喳热闹得很。少数时候是顾朝,但他与喜鹊兄妹不同,他一般会在仙鹤鹊边静候。我下学归家,都会路过仙鹤鹊,他便乘机给我,顺便扯两句家常,彬彬有礼地辞别回于府。
刚开始第一眼见他,只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微妙。不是如贺将军那般的怜悯,硬要说,不如说是看到了某件意料之外的物什,虽然有意外,但还在掌握之中,于是感到饶有兴致。
燕沙驻军因其男子营、女子营势均力敌的缘故,成了家又双双命洒沙场的不在少数,也不见得于府全捡回去养。于府里养的那些孩子,也多数与燕沙无关。
这就显得顾朝格外奇怪。他不仅以战后遗孤的名义被收进了于府,待遇也是截然不同。从首次相见便能发现,顾朝在于府里是和正儿八经的小姐公子平起平坐的,而于朝于夕也养在府里却更像下人,略低一等。即便于府否认、不对那些孩子做要求,还让他们与小姐公子一同念书习武,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在养死侍,专为小姐公子养的死侍。
不过是死侍与死侍的主人都尚未发现罢了。
但那位顾公子给我的感觉便是敏锐,他怎会不清楚这件事的本质?他不阻止也不赞同,却如顺水推舟般为死侍的培养添砖加瓦,实属奇怪。若真说,他本该也是被培养的死侍,可他不是,身边也没有分给他一同长大的孩子,简直就像于将军、贺将军在放着他。
实在是奇怪。
不过,于府内到底是什么情况,说到底也和我没关系,我只是借他们补贴进行生活,况且,我与娘在安京城越来越习惯这里,已渐渐能支撑自己的生活。不到明年初夏,我们便不需这笔补助了,还能慢慢还上先前的补助。
因而我并不避着顾朝,他学识渊博,有着敏锐的嗅觉、独特的看法,我也乐意与他交谈。
和他交谈过的人都要承认,他很懂如何与人相处。太敏锐太圆滑了,从不让人感到不适,与他交谈时宛如见到知音,相见恨晚。
我对他略有警惕,但思来想去,我没什么他能图谋的,他总不能是想要院子里的流彩吧!便渐渐与他相熟起来了。
我说话比脑子快,容易祸从口出,为了避免哪天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本就不算话多,话一般闷在心里。尤其是经过了疟疾,越发话少,甚少与人交谈。独与他交谈时算比较自在,话稍多了些,但也依然算少。
日子久了,我都有些佩服他了。这何不算一种满腔热枕进了冰天雪地?简直和游说我时的沈桓荣有得一拼,在下佩服得彻彻底底。
思索间,已过了仙鹤鹊。行至一半,落了雪。
安京城雪落得急,眨眼间雪便兀的落了下来,转瞬间给安京城披上了轻薄的雪被。雪一落,红瓦青砖搭细白,高檐横栏披雪衣,当真是好看极了。
安京城的寒梅也开得急,雪落时,便如约好般,骤然放开,银白的安京城便又多了一抹艳色,寒梅特有的清香张牙舞爪地随落雪覆盖整座安京城。
我在于府街对面驻足,提着食盒的手有点僵硬。
街边的寒梅开得正盛,横在眼前,我抬手轻轻拨开这张牙舞爪的红梅,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踌躇着如何将这食盒送去。
平日都是喜鹊兄妹叽叽喳喳来,有什么给的拖他们就好,再不济我的书院离顾朝的书院不算太远,也能过去托他,可好巧不巧,今日顾朝偏生请了假!
我踌躇良久,还未等我想好如何是好,一辆马车裹挟着霜雪停在了于府前。
那辆马车外观简朴,却勾着珍珠帘,里面又覆了一层彩锦,最为重要的是,在马车侧面,刻着皇室的彩阳纹。
更难送出去了。我轻叹了口气,对着食盒发愁——没办法送过去,又没办法带回去,属实难办。
思绪浮起间,马车上率先跳下了一位小姐。素衣马尾,五官张扬,跃下时鹤氅被风雪抬起,末边用红线细细绣了梅,和安京城中开得红梅一般嚣张。
想必这位便是于府的小姐于欣了。
她和府口的守卫打了个招呼,转头挑眉笑着和马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待她说完,一位小公子也走了出来,眉眼垂落,病怏怏地捧着手暖炉,不停地哈气,站在于小姐身边矮了不止一截。
于小姐抬手,亲昵地揉了揉小公子的头,又拉过小公子的一只手,往里放了块蜜饯。小公子顿时眉开眼笑,一扫病气,喜滋滋将蜜饯塞进了嘴里,眨着清亮的眸,看着马车。
马车上下来了第三人。来人比于小姐略矮,也穿着雪白的鹤氅,衣摆用金线绣了纹样,动作间袍摆轻晃,点着阶上星点落雪往上。
小公子嚼着蜜饯,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来人听后轻笑,蓦地侧过头,似是要与于家小姐说些什么,视线却一时隔着红梅与我相撞。
我没料到会这么一出,顿时呼吸一滞,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踩在落枝上,发出清脆一响,视线却移不开半分,牢牢被那双眼眸吸住。
她似乎也没想到会和我撞上视线,动作一顿,旋即略笑弯了眼,如一轮月牙,眸中万千星河一霎那被揉碎,如流光溢彩的黎明。她轻轻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便回过头继续去和于家小姐交谈。
手中食盒险些落了地。
我眼前的景物被拉长融合,变得模糊不已,小贩的交谈、车马的喧哗瞬息间如潮水般远去,最后只剩下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几乎占据了我心神的全部。
我神情恍惚,手一松,梅枝已返,挡着视线,我却没有再拨开,只定定地望着府前石阶上的虚空处。
一只手突然拍了拍我的肩,我从神离的状态里骤然清醒,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回身打了一拳,却没有打到人,只带去一片衣角。
手上一空,食盒被人拿了去,我偏头一看,就见到于朝于夕抱着食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异口同声:“这是给我们的吗?”
我松了一口气,又往另一侧看去,嘴上答道:“嗯。给你们和你们家小姐公子的。”
喜鹊兄妹欢呼一声,欢天喜地打开了食盒,叽叽喳喳围上来:“哪个是给我们的呀?”
“那对喜鹊。”
又是一阵欢呼。喜鹊兄妹麻溜地分了那对小喜鹊,笑嘻嘻捧在手里,又把食盒重新盖上。
另一边站着顾朝,就是他突然伸手拍了我,还早有预见地躲到了另一边,于朝于夕年幼,还比较矮,挨不到打。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晌缓缓张口:“你……”
我神经蓦地一绷,抢先问道:“你今日怎没去学塾?”
话一出口,我心里便直道不好,我还未与他熟到过问这些的程度。
他却没在意这个,看了看我,又看了眼于府,突然了然地点点头,先是顺口答道:“于朝于夕早些时候说头昏脑胀,我怕是有事,便亲自带他们去了趟医馆看病。谁知是他们装的,就不想去念书。”
于朝于夕悻悻地对视一眼,发觉我看向了他们,立马冲我做了个鬼脸。
没救了,这两孩子。
我无动于衷地收回了视线。
顾朝见于朝于夕又去琢磨那对喜鹊,便凑过来假装不经意小声道:“不过你算来错时候了。今日于府来了客人,是三公主。将军不便见客,食盒托于朝于夕拿进去就好,若有要事,明日再来吧。”
既然是三公主么……
我往旁边一扫,看到喜鹊兄妹还在欢天喜地动着那对栩栩如生的喜鹊面食,缓缓呼出一口气。冬日天寒,这口气如薄雾横在中间,让我与顾朝无法看清对方。
我垂眸缓下悸动,一边觉得自己肤浅至极,一边觉得三公主比黎霞还要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此黎若流彩,灼空灿如潮。
这句,便是为她而写的吧。
我辞别了顾朝一行人,沉默着回身往家里走。
07
安京城的冬日来得气势汹汹,住在仙鹤鹊边的人病倒了一片。索性不是疟疾,只是染了风寒,修养一段时日便可。
流彩也卷着叶,打了霜一般病怏怏的。我这几日总是心跳得厉害,觉得流彩晃动的枝叶像在告诉我什么坏消息一样。我只好不停地暗自祈祷,祈祷这索命般的冬日快些过去,期待寒冬既然已带走我的父兄,便请不要再带走我的母亲。
阿娘倒是看得开,她每日总笑意盈盈送我出门,叮嘱我沿途折一枝梅枝回来,但不要开了花或要开花了的,只要瞧着近死的,回头种在流彩边,一起养着。
流彩卷着最后一点儿叶发出呜呜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装没听到,点头应好。
阿娘要的梅枝实在是难找,尤其是在这安京城的冬天,整座城市都不过是寒梅的点缀,所有的梅树都拼尽全力伸展枝丫,开出最艳、最冷傲的红梅。寒梅像初桃期盼春日般盼望寒冬,在寒冬拥抱土地的那一刻,便盛装出席只它盛开的另一春。我只得耐着心慢慢找,等好不容易找到,冬日已走过了一多半,煜漓河上开始出现些许活水——春日快来了。
那日,我终于找到了那支独特的梅枝,轻快地归了家。但当我照例和流彩打过招呼后,蓦地发现家里过于安静。
此时黄昏已至,依阿娘的习惯,已生火烧饭。可那日的后厨如我早上离开一般。
可这怎么可能呢?
即便阿娘下午有事,没来得及回来,她也会做午饭。
一时间,我手脚冰冷,连缓缓流动的血都冷了下来,如被人埋进了雪地里了的冷。
梅枝“咔”的一声,落到地上,些许冰晶碎裂开来。
我没顾上梅枝,心猛然从近乎停止变为了剧烈跳动,我大喘着气闷头跑出家门,挨个敲响了左邻右舍的屋门,哀求般询问他们是否见到过阿娘。
最后是一位大娘告诉的我。
她对我的出现很是诧异,但在诧异之后,是怜悯。
我几乎要被这眼神逼得发疯,几近喘不上气,发了疯般求她告诉我。
她犹豫了半晌,缓缓开了口:“你居然不知么……你阿娘不是换了难治的重病……”
余下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见,“难治的重病”五个字狠狠砸向了我,让我头脑发昏,看不清前路,听不见周边的声响,只一阵嗡鸣。
我潦草谢过那位大娘,踉踉跄跄回了家。我坐在矮小的门槛上,看着前方无边际的路,心里空荡荡的,格外茫然。
我不知晓阿娘会去哪,依那位大娘的话,阿娘兴许是去找郎中了;我也不知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我知道,我这样等,终会等到。
我从云都城搬到了安京城,在安京城渡过了近三载春秋,但那梦魇般的疟疾从未有放过我的想法。我好像住在安京城,又好像仍旧住在云都城;我好像已与那个寒冬告别,又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迎来过暖春。
我不知我等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更久——但我不在乎,我只想看到我唯一的亲人能好好地出现在我面前。
待明月高悬,我终于在前方那条漫无边际的长路的一点看到了形似阿娘的身影。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管发麻的腿脚,跑了过去。
阿娘手扶着周边屋舍的土墙,步履缓慢地往前走。我有些无措地扶住她,眼眶几度泛红。
阿娘略显惊讶,但又面容平静,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一路上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直到门槛前,她突然偏过头,浅笑着看我。岁月是残忍的,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摧残过的痕迹,我骤然意识到了她的虚弱与衰老,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紧了,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抬手轻轻拨了一下我额前略长的碎发,似是感慨:“都这么大了啊。”
我压抑着哽咽道:“十六都没呢。”
“那也很大了。”阿娘平静地收回视线,眯起眼,看见了后厨前掉落的梅枝,一下笑弯了眼,语气里隐隐带上了骄傲,“我就知道你可以做到,还总能比你哥哥们做的更好。”
我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有,我还有很多很多要学的……你还没教会过我什么呢……”
阿娘伸手似是想要摸一下我的头,我顺从地低下头,声音里是祈求:“你会离开吗?”
“离开?”阿娘走到流彩前,伸手抚摸着流彩的树干,“愿平,你觉得什么是离开?”
“就是逝去,不再……不再陪伴生者。”
阿娘轻轻叹了口气:“他们从未离去。”
她重新看向我,目光温和似以往:“很晚了,早些去睡吧。”
我沉默半晌,滚烫泪水刚滑落便被冻得寒冷刺骨。我最后点了点头,几次欲开口却未能言一字,最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问道:“你也会被寒冬带走吗?”
阿娘垂眸,也轻声回道:“如果你不想,我便不会。寒冬不会带走我,也不会带走你。”
我欣喜地抬起头,阿娘依然笑着催我睡觉。我乖巧地转身回了屋,躺在床上却彻夜不眠,直愣愣地睁着眼。
目之所及皆是略显简陋的土墙,被黑夜铺上大片大片的墨色,直至天微亮,被黎明染上明亮、夺目的光彩,我才如梦初醒般,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了几乎撕心裂肺却又无声的哭泣。
我用最快的速度点好了我有的银两,去学府告了假,又转去寻顾朝,向他打听安京城顶好的大夫。
那位大夫所在的药铺在一条街道的末端,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煎药。清苦的药味淹没了这条街,不少人闻到了这味,转头就走。
药铺对面开了家胭脂铺,胭脂铺的掌柜骂骂咧咧出来,估摸着是骂这药味把那些会买胭脂水粉的夫人小姐熏走了。他用帕子捂着口鼻,指挥着店小二搬出一个巨大的香炉,点上了香。
那香味道霸道,不过一炷香,便和药香混在了一起,毫不示弱霸占了这条街,让那清苦的药香里掺了些红尘味。
那掌柜这才松了口气,但依然飞快地说些什么,正要回自己铺子时,却对着对门的药铺深深一礼,和店小二叮嘱了些什么。
我收回了视线,踩着清晨的浮光立于药铺前。
药铺里一眼望去尽是人,但多是些寻常人家的百姓,穿着在冬日略显单薄的衣裳,局促地站在一起,等待看病。药铺里的学徒在药柜前忙得脚不沾地,明明铺里已经挤满了人,却还是给学徒留出了一条不算窄的路供他行走。
我恍然想起顾朝给我画地图时所说的话:“这家药铺与其他药铺不大一样,你去了便知。那位大夫医术高超,但性情古怪不羁,向来不买王侯贵族的账,都只能老老实实排队等,所以即便医术精湛,去找他的也多半是寻常人家。冬日天寒,药铺人多,你现在去怕是难在天黑前等到。不过……”
对面胭脂铺的店小二捧来一个巨大的木匣子,匣子里东西碰撞,骤然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侧身给他让过进药铺的路。
店小二连声道谢,熟练地抱着木匣子穿过人群,来到药柜前,和忙着称药的学徒打了声招呼,便打开了木匣。
匣子里装着不少银钱,还有几个小巧的汤婆子,另一边用布袋扎着药材。那位店小二把木匣子放在柜台上,拿起汤婆子给那些病人一个一个发,直到发完才匆匆回了胭脂铺。
我依然静立于铺前,眼眸微垂。今日日光不错,不过身后楼有些高,从胭脂铺那边落过来,只照亮了药铺的前堂,铺外却一点也没找到。我看着在光中起伏的灰尘,许久也未迈出一步。
身侧却骤然多出一道人影。来人朝我颔首,指挥来的伙计往药柜里补药材。他侧过脸看向我,脸上蒙着面纱,耳侧坠着圆润的珍珠——光这耳坠便知晓不会是寻常人家的人。
更何况——我视线下移,他腰侧佩着的玉佩进入视野,那位玉佩上刻着一个“宋”字。看这玉佩也能知道了。
早些时候顾朝与我说的话又如浮光掠影一现。
“你若是急,可以等等。这会过去再等一刻钟的样子,能等来一位公子送药材。那位公子很是好认,蒙着面纱,坠着玉坠。这位公子也医术高超,不过找他也得老老实实等。”他说着递给我一封信笺,“但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他看完后会先帮你。”
我知晓这样一来,我便是借着顾朝的风,欠了一笔大的,但我实在是没法了,只是收下了那封信,向他道了谢。
现下,那封信就在我的手中。我摩挲着信封,却骤然不想递出去了。
阿娘的病固然让我心急如焚,可这些等候的寻常百姓哪个又不是呢?我耐着性子等,也不会太久。
我攥着信封,准备当无事发生地进药铺排队等候。
那位公子却叫住了我:“且慢。你可是顾公子介绍来的?”
迈进药铺的步子一停。
我完全没料到还有这一出。
顾朝速度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我正思考着如何回答,那位公子又开口了:“顾公子已和我说了,何公子请吧。”
他侧身示意我向外走,街边停着一辆马车:“若是现在便走,不出一个时辰便可。请吧。”
我捏着那封信的手紧紧用力,近乎是攥着信。我缓缓呼出一口气,看着薄雾在我眼前散开,在散尽前登上了马车。
我和车夫报了地名,便沉默地与那位应是姓宋的公子在厢内相对而坐。
我垂眼只看自己置于膝头的双手,过了近半路,才怀着对宋公子与顾朝关系的好奇悄悄抬眼瞄了一眼对面的宋公子。
宋公子用折扇挑起车帘,饶有兴致地望着车外的光景。
些许光从他挑起的车帘掠上他的面纱。车外街边的喧嚣越过车门,落入车内。
他看着街边景极为心满意足,看得高兴了还要拉着我说话:“仙鹤鹊边如此热闹,就像话本里的仙境。喏,那边有卖糖画的,围了好一圈孩子。你住在这边,尝过没有?”
“没有。”我回答。
“那那边卖糍粑的呢?隔得那么远都能看到在冒热气。”
“没有。”
“那个卖糖葫芦的?”
“没有。”
“那家山楂糕?”
“没有。”
“那家狗不理包子?”
“没有。”
“……你吃过什么?”
“屋后厨烧的饭。”我随口一答,有点畏惧他的询问,开始试图转移话题,“宋公子怎么和顾公子认识的?”
宋公子手一抖,折扇差点掉了出去。
“没,没什么。只是他帮了我一点小忙。”他眼神飘忽,不自觉地伸手摸袖口,好像哪里有什么东西一般。
我无意多探究,只想找个法子让他安静那么一会。现下看来这个法子起效了,正想收回视线琢磨自己的,余光瞥见了一抹浅黑色。
黑色的纹路吗?
我平静地收回视线,却猛然反应过来了一点不对劲。
我今日穿素袍,宋公子也穿的一身浅色,两身衣裳都没有任何黑色的装饰。那么那点黑色哪来的?
我咻然转回视线,死死盯着宋怀玉的袖口。
宋怀玉搭在左手袖口的右手手指一动,抵着袖口边。但不过几息,一抹黑色硬闯了出来,和外面的空气打了个招呼。
那条黑色的小生物得意洋洋仰着头,在宋怀玉手上吐着信子,一副主人做派巡视马车。头转了一半猛地看到了我。
和那条黑蛇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在梦游。
黑蛇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出,转动的头一下子就僵住了。
马车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宋怀玉尴尬地摁了一下右手指骨,重重咳了一声。
我被吓到离体的魂魄一下被他的咳嗽咳了回来。我指尖发着冷,竭力保持淡定道:“宋公子真是好兴致。”
好兴致的宋公子无助地闭上眼,又摁了一下指骨。
一路摇晃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前面隔着窗和我们说到地了。我和宋公子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连滚带爬下了车。一下车,末冬的寒风往脸上一吹,我俩又安静了下来。
“啪。”
很轻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我和宋公子几乎是用时低头看了过去。
一本封面鲜艳,名字艳俗的话本子大刺刺落在地上。
我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向宋公子。
寒风下,宋公子白玉般的肤色一点点变成红的,连面纱都遮不住。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蹲下捡了起来,若无其事塞进了衣袖里,装作没事人一样问我:“接下来怎么走?”
我一言难尽地收回目光,沉默地带路。
我平时甚少看话本,但那本是我少有印象的话本。只因我前段时间在顾朝那见到过,当时还很惊讶他居然会看这种情爱话本,顾朝主动和我解释说那是他一位朋友写的,拖他帮忙宣传一下。我点点头,后来路过书摊还会特意留意一下这本。书摊上,这本话本上面都标着风靡的签,但半月下来不见一人买,还有不少人问书摊摊主为什么卖这种烂本,摊主拉着脸让他们不买滚蛋。
看来是拖顾朝帮忙买榜了。
想不到宋公子看起来冷冷清清,居然又养禁养的黑蛇,又写不入流的情爱本。
实属是令人……嗯……意想不到。
我转念又有些担心。这样他还会帮我娘看病吗?
我思念繁杂地带着宋公子穿过街巷,正惴惴不安着,却听宋公子忽的开口:“你会把事说出去吗?”
我手搭在家门的木栓上,很想问问他指哪件事,但最后还是很理智地回答:“不会。”
宋公子了却心事般重重呼出口气。
我几下拉开木栓,推开屋门:“请。”
宋公子局促地跨过门槛,看见流彩,如释重负般开始乱夸,尝试让我俩间不像冬日般冻人:“这是杏树吗?哈哈哈,长得挺好的,你很会养树吗?真厉害。”
我沉默了,缓缓抬头看向流彩。流彩在风中坚强地晃了一下树枝和我打招呼。而除了树枝,流彩什么也没有。叶子全掉光了,光秃秃的。
更何况……
“不,这是桃树。”我说道。
宋公子:“……”
又一次陷入寒冬般的沉默。
终于,阿娘听到动静,轻咳着从屋里出来,看到我和宋公子的时候极为惊讶:“这是……”
我连忙上前扶住阿娘,随口编道:“今日夫子染了寒,告假了,学府便给我们放了假。这是一位会些医术的同窗,我请他来看看。”
阿娘抿唇,蹙眉看着宋公子迟疑良久。看得宋公子几乎想一头撞死在流彩上,她才开口:“有劳了。”
“不过,看病便不必了吧……”她转回头看着我,对上我充满祈求的眼神一下说不出话,末了叹了口气,朝着宋公子敛衽行礼,“那么,有劳了。”
宋公子再次如释重负般活了过来,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我猜是安顿那条黑蛇,和阿娘坐在流彩边的桌上。
流彩在风中怒号,很不满意这个连品种都认错了的人坐在它下边。
我关紧了屋门,闭着眼,耳边只有越跳越急的心跳,在如擂鼓的心跳声里等候宋公子给阿娘诊脉。
好半晌,直到连流彩都安静下来,宋公子才起身,问我有没有纸笔用来写药方。
我领着他去了我的屋,给他递上了纸笔。
谈到病情,宋公子也不因头三件事扭捏了,微蹙着眉,一边笔动得飞快地开药方,一边低声与我交谈:“怎现在才看病?拖到现在,都病入膏肓了!”
我心一下被攥紧了,喉咙发紧:“那,还能治吗?”
宋公子写字的手一停,怜悯地瞥了我一眼,又继续写药方,尽力让话听起来比较委婉:“华佗在世的话,有可能。”
话音一落,我眼前猛地发黑,从头到脚都像是中了毒,几乎站不住,差点倒在地上,一瞬间天旋地转,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宋公子轻飘飘看了我一眼,平静道:“你现在晕了,你家可就没有能主事的。”
我的三魂六魄被他这一句话一下强行压回身体,抖着声开口:“那现在……”
宋公子搁下笔,叹气道:“先养着吧。”
他把药方递给我:“如果能撑过最后的冬天便好。依这方子每日三服药,能温养身体。体力劳动也最好停了,忌劳累劳心,只吃淡食,不能食太少。”
“过了冬天,若是无大碍,便再来找我开方子。这一剂药过烈,是先用着吊命强压病气的,过了冬再服有害无利。春始我再来一次看看什么情况,重新开一剂药。”
“不过,你要清楚,这病已到了骨子里,治不好,只能养着,拖一会是一会。”他掀起眼皮,看着我,厉声道,“无论是病着还是养着,病者始终都在忍受极大的苦痛。如果她本人不愿服药拖着,你也不得逼她,”他又给了我另一张纸,“给她服这副药,她便可以遂心意,无苦离世。”
我安静地收好两张纸,看着自己礼貌地向宋公子道谢,送他出了屋门,准备付诊金时,他制止了我。
他扶着马车,一边眉高挑,那条黑蛇又悄悄探了个头出来:“我从来都是义诊,不要诊金。顾公子没和你说?”
还及我回答,他踌躇几下,黑蛇用头蹭了蹭他的手指,他一下像获得了极大的勇气,不再踌躇,但略带扭捏地问:“听闻你被于府……”
他斟酌着措辞,好半天也没说上那是一个什么身份。
我了然,善解人意地接道:“是的。”
他眼眸一瞬亮了,凑近了些,悄声问我:“那你有没有见过……”
后面的名字被他含混地带过,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清,有些懵:“谁?”
他还是小小声说了三个字。
我的疑惑快要溢出来了。
他咬牙:“三公主!”
三公主?
宋公子说完若无其事偏过头,像那三个字不是他说的一般,眼神飘忽,手不自觉去摸那条黑蛇,耳尖又染上了红色。
一瞬间,我便明了。
我生硬道:“没有。”
宋公子肉眼可见变得很失望,嘀咕着“好吧”,和我潦草告别,踏上马车走了。
我依药方给阿娘抓了药,这一下家里不就不多的积蓄一下快没了。那家药铺和我说药材过多,晚些让药童给我送去,我应了好。药材送来时却有些不对。明显比我购买的多了份量,我去问药铺,药铺的人打着哈哈和我说没有错。
我疑惑是谁,不过不出五天,我便知晓了。
只因沈桓荣再次登门拜访。无功不受禄,我将多出来的药材全部一次性还给了他。心情极差的结果就是,我把他轰出了我家,狠狠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但他也依然不死心,我每次买药都会当场点了自己带回去,多的一分也不要。
花钱花得很快,我多接了些替人写文章的活儿,勉强维持收支。
阿娘便如答应我的,没有在冬日离我而去。
初春,我搭了顾朝的线,再次请了宋公子。这次我知晓了宋公子便是那位太医院之首宋太医的亲孙,每次和皇上说外出行医义诊,有一半是在安京城那家医馆里给寻常人家义诊,给寻常人家看得差不多了,两人便立马出城,四处寻医。顾朝与我说的时候都感叹了一句这对爷孙真是菩萨下凡,华佗转世济世救苍。
我则比较好奇他天天行医那么忙,哪来的空写烂本子祸害人眼睛。当然,这些话我没说出口。
宋公子初春应约而来,又给我开了一张药方,说我娘情况不算很好,但好在积极配合,所以还能撑。但是夏天恐怕还要换药,那时再说。
临走前,他安慰我:“这病我见过的也不少。不是最晚来看病的,甚至是养得最好的了。继续养,下一个冬日前不会有问题的。”
流彩也悄悄冒了点新芽,但还是跟着阿娘一起,看着有些许病气,但又生机勃勃。
冬雪彻底化了,寒梅打了个哈欠,又缩回了树心里,等着下一个冬日。
仙鹤鹊上渐渐又有了喜鹊,桥边垂柳垂下绿绦,随春风与行人问好。
又一日,我行于仙鹤鹊上,喜鹊不怕人,栖在桥边,我经过时有一只大胆地从我头顶掠过。我抬头眯起眼,只看到了喜鹊的尾羽,与穿上新衣的垂柳。春光从天上帘的罅隙里一落而下,惹人沉溺。
天公不负书生眼,留向人间看太平。
我在喜鹊的欢唱中,真切感受到了春日。
春日,如约而至。
08
春日,转瞬即逝。
就像一场温暖的梦境骤然醒来。
醒来时,夏日已轻轻敲门。
我或许早就料到了,又或许只是不愿承认这注定的结局——流彩种了下来,阿娘最后的二件心事便了却了一件。心一跟着落了地,便对人世无可留恋了。
但当我那日下了学回家,推开屋门,只看到了静谧的院落。流彩春日长得新芽,一日之内全化为了枯叶,摇摇晃晃落在我面前。
流彩与她一起走了。
她如答应我一般,未被寒冬带走,却选择了与春日一同而去。
我扶着门框久久不动,却意外地平静。
我平静地看到了阿娘悄无声息地躺在床榻上,身边是一碗还盛着药渣的小碗,碗边是那日宋公子递给我的另一个药方。
我看到自己平静地收拾好小碗,把所有的药房用一把火烧了,从阿娘床底拖出她瞒着我准备的桃木棺材,小心翼翼为阿娘擦干净了脸,甚至不用替她换身衣裳——她自己早早换上了最漂亮、最好的一身行头。
然后,就像曾经阿娘将父兄放在棺木里一样,把阿娘也放了进去。
我向学府告了假,找顾朝借了点钱,回了一趟云都城,一下便找到了父兄的坟墓,我雇了人帮忙,将阿娘葬在了父亲身边。
走前我郑重地对着那四座坟磕头,便头也不回地重新登上了去安京城的马车,甚至没有回云都城探望一眼旧友。
我以为我能狠心不留遗憾、怀念地告别,却在即将看不到云都城时,忍不住探出头,遥遥最后望了一眼桃山涧。
曾几时,桃山涧的桃林连绵数里,无数文人墨客钟爱这里的桃树,为桃山涧做了无数的诗词画。现今,已见不到桃树,只有没有颜色的山头。
那里葬着我的父兄,现下又葬着我的母亲。
他们终生都生活在云都城,就像桃山涧的孩子,在桃山涧温暖的怀抱里出生长大,最后又归于桃山涧的怀抱。兜兜转转了一辈子,也没走出那棵桃树所在的土地。
我不由自主地去想——我的亲人都融在了这片山林里,那么我呢?
我最后,会在哪里?
或许,会在某一年,化为一株桃树,为他们遮阴;又或许,会化为一阵风,吹拂而过,翻过一重又一重的山与水,日日夜夜拂过那片桃林。
云都城与桃山涧,成了我的黄粱一梦。
我回到安京城,安京城已微入了夏。家门口,沈桓荣静静伫立。
我无视了他,兀自开门走了进去。沈桓荣跟了进来,先是安慰了我几句,借着便切入正题,试图拉拢我。
我沉默地走进自己屋里,迫切地想写点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想写。
沈桓荣没有随我进来,只是站在窗前,与居然在这个时节又冒了点新芽的流彩一左一右挤占了我的窗景,依然坚持不懈试图说服我。
他说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本以为我无动于衷,他这一次也会和前两次一样无功而返。但直到最后一句,我动了。
沈桓荣道:“未能与世全无意,起为苍生试一鸣。”
我掀眼静静看他,他也诚恳地回望。
夏日日光在他那双像极了三公主眼眸的双眼里浮动,像是夏日给予我的一句话。
我沉沉呼出口气,没头没尾道:“我会考入太学。”
沈桓荣缓缓笑了。
我闷头没理他的反应。
铺了灰的课桌被我随手一抹,算是清了块干净的地,铺上了新纸。
手侧砚台许久未用,墨都干了。我却浑然不觉,潦草掺了点水,就着略显艰涩的墨缓缓提笔。
此时已是盛夏,流彩明明已在春末夏时呈枯死之象,此时却悄然伸了枝丫,冒了点绿尖。盛夏时分正午的日光穿过流彩略显光秃的树枝,掠过其倔强的新芽。绿桃疏影,跃于纸上。
我提笔而书。
“庭有桃树,尝四季常青。时有鸟雀往来,冠顶及檐角,郁葱至天,能盛云霞于晚日。此树乃余至此城时手植也,今已一年有余。尝盼其结桃于春,却未想茶尚有余温,树先枯死于冬。以为其已死,伤心之时,然又一年夏至,竟萌初绿于此夏。”
“若言青藤化烬灰,却是枯木抱新芽。”
书写的笔尖一顿,又缓缓书写。
“余以为奇,提笔记之。匿往事数字间,抬眼却见旧识。”
我搁下笔,恭恭敬敬朝窗外伫立的沈桓荣行礼,正要卷起纸卷,流彩却落一新芽于尾处。
就好似,阿娘与父兄都在我身边,从未远去。而那在风中发出的簌簌声响,是他们的絮语。
09
后面的日子,泛善可陈。
我如约上了大学,不再接受于府的帮助,而是接受沈桓荣母族的帮助。
当年顾朝一语成谶,我和他真成了同窗。我已无力再去结实新友,算来算去终是和他关系最好。
与三公主在同一个书院里读书,自然有了认识的机会。之后便是一些风花雪月,甚至连这也算不上,那些实在是一些比宋公子写得话本还难看的事。
偏偏每次顾朝还喜欢凑上来问。
我指着他桌案上的一张用做书签的纸条没说话,死死凝视他。
那张纸条上的字狂野不羁,但看得出来已经竭力收敛了,却实在挡不住写字人的狂傲本色。
一句“冬雪留檐久不去,夏阳已至轻叩门”写得狂傲不羁,比起晦涩的情诗,反倒像留给顾朝的战书。
顾朝顺着我的视线看到那张纸,不太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脖颈,但转念合上书,又理直气壮起来:“我家大小姐好不容易有点文采,我拿着收藏不行?”
我冷笑,心道最好只是收藏。
顾朝也不见得是个什么特别懂人间红尘的货,但我最初始抱着应是比我厉害一点的心理,还是去请教了他。
不过一柱香,我便后悔了。
教学教着教着一下歪到他家大小姐、大将军身上,犹如脱缰野马,压根拉不回来,从面若西施——这淡扯出去只有他信——扯到武力高强在世关公,完完全全把于家小姐妖魔化了。
他还没被于家小姐找个理由锁在屋里抽死真是个奇迹。
后来我将这段顾朝教学史上的败笔视为反面案例,通通记进心里,每一个都逼着。
这也促成我和三公主美美见面,虽然没有轰轰烈烈,但好歹安宁祥和。
怎么说都不像顾朝和于家小姐凑一起的鸡飞狗跳。
不过有几次偶遇宋怀玉,他都用幽怨的眼神盯着我,我坦坦荡荡回视。他最后只能摁着面纱,一脸愤世嫉俗地走了。
我还感谢他帮忙,但这个不能让。
不过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些过往,一些想法。
我很早便知晓三公主会去和亲,我也知晓我不愿当驸马一辈子不踏入朝堂。
知晓一向和愿意是两码事——就像我知晓阿娘一定会走但不愿意她走一样。直到那日仙鹤鹊一叙,我心中的一块顽石才落了地,心事了却。
像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收尾。我总是能很平静地接受这些,就像预料中的那天注定到来。
那段时间我做过不少事,但都实在是蠢,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还在闲暇时间用流彩换下的树枝打了一支木簪子,不过最后也没送出去就是了。
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唯一做过的,是反复猜测那日她对我说了什么。
或许是“明日再会”,或许是“后会无期”。
但那都不重要了。因为我们注定是后会无期。
雪国,雪国。纵使齐国狭长连绵,也难以触及到那。
而在她远走前的雨水那天,她最亲的婢女雨水离她而去。
紧接着在大雪那日,顾朝也走了。
顾朝走的那日,是我送的他。
他骑着马在城门外,望着安京城的目光意外的柔和。
我有些意外地问道:“连只言片语也不留?”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徒增妄念罢了。”
我一瞬息想到了我与沈笙黎,蓦地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有些没话找话地开了口:“为何是今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在风雪卷袭整片土地的大雪日离开,都不是一个好决定。
他抬了眼,似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我的问题拉着他进入了回忆,眼尾染上一抹喜色:“开始、结束如一。”
我了然地点点头,抿着唇无言。
我俩就这样傻乎乎在安京城门外给雪当了好一会的木头桩子,他才动了。
他调转马头,背对着安京城,一如每一个远行人。可那些远行人或有一日总会回来,他却不一定了。
我听见他说:“以后再见,愿平。”
我垂眸应答:“以后再见,烈云。”
他扬起马鞭,离开了安京城。
我转过身来,走回了安京城。
临到城门,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入目只有白茫茫的雪。几息之间,他便淹没在了雪里。
于是就这般,我送走了顾烈云——在我短暂的生命里,唯一一个或许称得上一句知己的人。
送走了顾朝与他离开的冬天,我又迎来了沈笙黎离开的春天。
那日应是立春后七八日的样子,彼时刚入春,春光正好。
和亲公主的远嫁队伍浩浩荡荡,连绵数里,正和春光相衬。
我站在安京城城墙上,望着那辆载着我心上人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缩小成一点,再也看不见。那马车好像装载着我全部的心神,一离远,我的心便悬了起来。
“高山未尽海未平,愿我身死子还生。”我无声地对着那抹幻影说道。
风打着旋儿吹过,从队伍的最前面一路吹到末尾的城墙上,带来了的一瓣不知哪来的桃花瓣。风带着花跃过我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的木簪,在我耳侧短暂停留。
我微微侧过头,好似在凝神听身边人的低声絮语。
等听完,我才一颔首,回身下了城墙,与同样遥望的沈桓荣点头致意。沈桓荣身后的雨水冲我敛衽行礼,我蹙眉无视了她。
沈桓荣近些来思想越发癫狂,与当初与我说出“未能与世全无意,起为苍生试一鸣”的心系天下的大皇子。
所有人似乎都变了,但我还想坚守本心。
沈桓荣在于小姐的保驾护航下毫无意外登上了至高宝座,却做了一件令人诟病'的恶心事——软禁了于公子。
沈桓荣做之前还忧心忡忡来问了我,我平静地看着他,知晓无论什么话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从前我还抱有些许期待,假如他其实没变,只是略有不同呢?
但那一天我彻底认清了后来的他。
他在与四公主的争抢中逐渐变得癫狂,他还是沈桓荣,但他不再是沈济苍了。
我平静地送走了他,送走后,在屋后面烧了厚厚一沓手稿。
既然已经变了,那么这些,便不必给他了。我平静地看着火舌舔舐纸页,将我近四年来的心血付之一炬。
我再次拿起了笔,这次对准了沈桓荣。
10
沈桓荣眼里容不得沙子,尤其是我这种曾依附于他,又背叛他的。
我用文字去点燃这座楼阁,让沈桓荣差点摔一跤之后,便重新修了一封信,在于朝于夕的牵线搭桥下,托于硝帮我一道寄出了那封信。
我临近死期,不知什么时候沈桓荣就会派人过来索我的命。所以我写了那封信,言辞颠倒混乱,其实到了后面我都不知道我在写什么,或许只是在借这封信宣泄一下。
……希望于将军不会认真看,看完了也不会抽我。
我往里面写了许多,东说一嘴西说一句,堪称最长碎嘴子信,有辱我才子的名声,但我最后还是将那封信托于硝寄了出去。
不给别人,只为一首不写给收信人的诗,能到真正想给的人手里。
即便看不到,也无所谓了。
我想做的已经没有了。
硬要说,只有想葬在桃山涧吧。
沈桓荣真的格外信赖雨水,给我送来鹤顶红和白绫的,居然是雨水。
到来的那天不是雨水,但是在下雨。
我在雨声里静静伫立在我屋子的窗前,看着窗外的流彩在风雨中摇曳,像在不敢的怒吼,落下的树叶却又像是妥协。
雨水带着两个侍卫如鬼魅般出现在屋门口。她面带浅笑,穿着温婉端方,眼眸里却带着难以自制的兴奋。手上拖着的木盘上放着一小瓶鹤顶红与一条折叠的白绫。
她自暴雨中而来,身上却没沾染到半分雨滴,就连狂风也没碰到她。她笑意盈盈将托盘往前递了递,声音轻柔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快与期待:“请吧,何公子。”
我冷淡地转过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身上的衣裳。在拂过心口时,停顿转瞬即逝——我将那支未送出的木簪放在了那里。
冰冷的小瓷瓶带着奇异的光泽,我拔掉瓶塞,在雨水兴奋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我感受到我缓缓向后倒去,平静并永恒地闭上了双眼。但心脏仍然在剧烈的跳动,为没能葬在桃山涧,为那支木簪……
为那封信。
我写了很多篇文章很多首诗,但那时才发现我为她而写的诗篇少得可怜。所以我留了一首诗,就连于将军都只能看到其中一句的、我却笃信到了她的手上她一定能看到一整首的一首诗。
我夏君冬南北遥,为送只言青鸟停。
妄向文曲借苦墨,桃枝为笔缓书信。
提笔难落思量久,纵有万语难寄情。
佛祠青烟祈君安,灯向广寒愿君平。
何桥的一生。
文里的诗句,“未能与世全无意,起为苍生试一鸣。”,出自北宋陈师道先生的《和南丰先生之作》。
“天公不负书生眼,留向人间看太平。”则出自南宋陆游先生的《书喜》。
“高山未尽海未平,愿我身死子还生。”出自唐朝王建先生的《精卫词》。
何桥送别母亲后,在房间里写的话,我试图模仿了《项脊轩志》结尾处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但很明显模仿不到位,我认输了[裂开]
至于其他的诗句,尤其是何桥写给小公主的诗句,全都是我胡诌的,包括正文里的诗句,基本都是我一通乱写,不讲平仄不讲对仗,念着能顺就行,要是有问题,大家就当看个乐子就好!本人在这方面造诣实在是不深,能写出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已经是极限了,但是这只是本人的上限,并不是何桥的下限,如果觉得那些诗不像是一个才子写出来的,就请忽略吧!我向何桥请罪!
前面是正文没有提及的何桥过往,比较细,后面不少情节和正文重叠,所以在权衡之下没有细写,只是作为一种何桥的回忆很快地叙述而过。
依然感觉后半部分节奏略有问题……[爆哭]我搞完其他番外会来再修的……!(怎么又是这个flag!)
接下来是本人写这篇番外时的碎碎念,不想看的可以提前跳啦!
和何桥的昨日景互相折磨了很久,从正文结束就差不多开始着手准备了,但一直写得我死去活来的,一直拖,甚至有过跳过何桥的昨日景,直接进行后面的番外的念头,但又始终放不下。直到朋友那天和我说了句玩笑话(这里留个悬念,等所有番外都补完了再说),然后就是一通依然想等着完结了再说的乱七八糟的想法,总之最后完全是咬着牙补完了这篇,虽然后面还有至少三篇番外,但是应该不会磨那么久,至少这一个阶段告一段落了……
后续估计也会把一个大致时间线放出来!
在写的时候,一些小部分也很有乐子。写到何桥与宋怀玉见面,刚开始两人寒冷动人让我笑得不行,写着写着突然意识到“不对!他俩还是情敌!”,一下子更想笑了,脑子里全是“宋怀玉今晚还回家和祖父吃饭不!”
后面朋友说想看宋怀玉写的本子,我说我也想,但他不给没办法。
何桥写完东西卷纸、结果流彩落了新芽在上面这段剧情是在学校里用晚自习下课前一小会完成的,当时写在纸上,写完就给朋友看了。朋友看了之后,我满怀期待准备接受她的点评,结果她半晌来了一句“我是一个俗人,我只知道这样那棵树是真要死了”,我:?[小丑],我说:“你就不能浪漫点吗!”朋友:“哦哦,那这可真是浪漫死了!”[化了]
期待下一篇番外与大家再见![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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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昨日景-何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