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月这阵子实在忙昏了头,便是师傅在中秋后按约出府帮着她赶工,也只是暂缓一二。
经潘大嫂介绍,托了个相熟的牙人帮着寻个小丫头。
牙人带了三个丫头来,陈如意和掬月都看中了十五岁的小红。
小红也是命道不好,家里穷,又要给上边的哥哥凑娶亲的费用,砸锅卖铁不成,就打起了将她卖掉的主意。
命道不好,运数却还算不错。
只是到了牙人手里三日,就因着说话实诚、做事认真被掬月挑中,成了月裳集的一份子。
虽然陈师傅和姑娘好心,但小红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自己一件事没做好,就又被退回人牙子那里。
今日,她是陪着掬月一同到了码头来接一箱布。说是从蜀州来的重莲绫,水丝柔顺,细腻光润。
小红心中奇怪,怎么这还得自己来码头接货?不过她生怕掬月怪她多嘴,心中虽奇,也不敢问出口。
还是在路上掬月主动提起:“其实平日里咱们不用来码头接货,货主都是会送上门的。只是这次我要的布匹少,单独让人送一趟,他要收五钱银子。我自己雇一辆驴车,来回一遭也才二百文,让他送实在划不来。”
小红深以为然,站在码头的时候更是铆足了劲帮掬月看运货的船到了没。
“姑娘,是不是就是那艘船!”她伸手一指,就见那艘挂了白底蓝边的旗子缓缓靠岸。
掬月一看那旗子上写了个“宋”字,再对上自己手里的单子,就知道错不了。掬月同护船的伙计交涉之后,又验明单子,总算是将裹了牛皮纸的布匹收在怀里。
一匹布的分量不轻,那驴车不肯到码头附近,只远远在街口等着。
小红和掬月一人抬着一边,不仅要绕过熙攘的人群,还要避开地上的泥水荡,走得实在不易。
两人的心神却全系在那料子上,生怕有什么闪失。
就在掬月侧身避让一辆满载货物的独轮车时,忽地听见一声异响。
斜上方,一个摞得极高的货堆似乎因底层箱笼受力不均而微微晃动了一下。紧跟着顶端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木箱猛地一歪,挣脱绳索直直地朝着掬月所在的位置坠落下来。
那箱子来势极快,带着沉闷的风声。
周围有人发出了惊呼,但如此电光火石之间,掬月只觉头顶光线一暗甚至来不及抬头看清是什么,身体已本能地僵住。
“小心!”
一声疾喝,声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已从她视线余光的侧后方疾掠而至,动作快得只有一片模糊的残影。
掬月只觉腰间骤然一紧,一支胳膊猛地箍住了她,将她整个人向后一带。天旋地转间,她落入了一个坚硬而温热的胸膛,鼻尖撞上对方微凉的衣料,一股皂角和书墨微香的气息侵占了她的鼻腔。
“哐啷——”
沉重的木箱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衣角,重重砸落在掬月方才站立的地方,发出巨响。
木箱摔裂开来,里面装的瓷器溅了一地。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
掬月惊魂未定,心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对方胸前的衣襟,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还好,还好...那箱子若是砸在自己身上,焉有命在?
“姑娘!”小红也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叫出声来。
“没事了。”头顶也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但依旧维持着冷静。
掬月这才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里,脸颊“唰”地一下变得滚烫,慌忙松开攥着对方衣襟的手。
那人也立刻松开了手臂,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掬月脚步还有些虚软,勉强站定,抬头看向救命恩人。
不是,怎么又是他!
冷峻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以及那双正看向她的深邃如寒潭的眼睛。
比之三年前在温府见他的时候,佛头青的官服和腰间横着的一柄仪刀衬得他好像愈发透着一股冷冷的气息。
掬月心跳一漏,赶紧低下头敛衽行礼:“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祝淮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这张脸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念头一闪:“原来是你。”
啊?掬月一愣,自己这几年变化挺大的,这也能被他认出来?
她愣神之余也忘了要低头,一双水润的眸子望向对面之人。
祝淮序被她的表情逗得轻勾了唇角,淡淡道出三个字:“天香楼。”
天香楼三个字一出,掬月再度愣住,原来他没认出自己是温府的小丫头。她摸了摸自己光润的脸颊,自己那一脸红疮,这也能认得出来。
也不知道他的眼神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祝淮序确实第一眼没看出来,天香楼那间喧闹的雅室,幂篱掀开后,那姑娘的脸确实骇人。此刻眼前这张脸光洁如玉,惊惶的眼神清澈动人,与那日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但观其身形和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一模一样,他这才认了出来。
“姑娘!”吓傻了的小红抽噎着跑来。
方才那箱货的货主也擦着汗过来请罪:“对不住,真是对不住,人没事吧?”
掬月呼出一口气:“人没事,就是...”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货,眸子四处转了一圈,才发现那匹布被小红硬生生地拽在胸前。她力气本就小,只是生怕布匹落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提着。
掬月见状,赶紧托了一把,分担了小红一半的压力:“还好我的货也没事,不然真就是让你赔也赶不及时间!”
“是是是,姑娘说得是!”那货主连连点头,又从胸口摸出两块碎银子,“是我的人做事不注意,这点钱给姑娘吃茶压惊。”
他说着又摸出两块银子,一看那分量明显要比掬月手里的大上一圈。
他扭脸正要再把银子塞给方才的官爷,可谁知刚刚还在旁的官爷早不知到哪去了。
那管事本以为今次定要被那官爷狠敲一顿,谁知人压根不需他这三瓜两枣,他心中一喜,又把那两块银子塞了回去。
抬脸的时候,正对上掬月盯着他的一双杏眼,他也没不好意思,反正钱也给了,人也没事,余下的也就不关他的事了。
驴车里,布匹放在一边,掬月同小红的身子随着车轮颠簸轻轻摇晃。
小红从前在家的时候,屋里人进城也有给钱搭车的,但她从来都是靠两条腿走。
这还是她头一次坐驴车,兴奋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她旋即又想到方才码头发生的事故,忍不住道: “姑娘,您可真厉害,竟然认识官爷!我看他穿的那身衣裳那么气派,定是个大官吧?”
掬月失笑,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衣裳气派,是人气派?
她轻轻戳了下小红的额头:“你想什么呢?我哪里认识什么大官,不过是凑巧,那位大人心善,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
掬月说着,想到好似每次见到他,都呈他相助。不过看他那刚正不阿的样子,恐怕相助的人也不少,自己不过其中一个罢了,恐怕他早忘了温府那个摔了花盆的小丫鬟。
不知怎地思及此处,她胸腔里莫名生出一股愁绪,颇有些怅然若失。
小红对于她突然失声不明所以,一只小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姑娘?姑娘?”
掬月收回思绪,笑着道:“对了,我今日还未夸你。”
“夸我?”
“是啊,箱子砸下来的时候,还好你顾及着布匹,没撒了手。不然,咱们今天不光白跑一趟,客人定下的衣服也要延期了。”
小红闻言,耳根一红,嗫嚅道:“姑娘,我哪有那么厉害。”
“往小了说,你是挽救了店铺的财产。往大了说,你是挽救了店铺的声誉。有,你有那么厉害,先记你一功!”
主仆二人说笑着,驴车嘚嘚,缓缓驶回走马街。
虽然是一番折腾,但她们出门得早,回到店里也不过辰时。
早点是街上随意买的馒头,笋丁肉馅的,一个就要三文钱。小红捧着馒头,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珍惜,三文钱换在从前能让家里过一天呢!
小红吃得满嘴流油,也有些替姑娘心疼钱,自己一个姑娘一个师傅一个,加起来就是九文钱,还不算下午那一顿。
她想了想道:“姑娘,咱们怎么不自己开火做饭呢?外头吃终究不划算,一日省下几十文,一个月就是一两多银子呢!”
掬月刚出府那会儿还做过两餐饭,可是后来越来越忙,饿了多是去街口的面摊或饭馆解决。省事,但一日下来,至少也要花费二三十文钱,积少成多,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如今小红来了,还提到这个,掬月就开口将这差使拨给了她:“好啊,小红你会做饭?”
“姑娘,我会做饭。我在家时常烧火做饭的!”
掬月见她如此积极,便放心地将小厨房交给她。继而又想到小红方才话语里,似乎对于数字还很敏感,说不得之后还能把算账的活交给她。
掬月交代完小红洒扫、整理布匹的活计,自己就去前头整理上午积压的订单图样。
她同陈如意两人一个绣花、一个裁布,等到黄昏日暮,两人还没起身就从工作间的小窗闻到后院飘来一股怪味。
“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