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如意带着掬月去的地方离丝织坊不过半条街的路程,是家名唤绣云阁的布庄。
布庄就在乐善路口,人流往来,很是热闹。
店铺的布置也很雅致,靠墙的各色绫罗绸缎自上而下分色放置,当中的桌案上则摆着几把花瓣形的团扇,上头绣的花样花草鸟蝶,依掬月的眼光看来,配色和谐,绣工在自己之上。
她正低头看着,一身着木兰色直领对襟长衫的妇人悄声走到她的身边:“姑娘,要点什么?”
掬月闻言直起身子,瞧来人打扮得体,尤其是耳垂上一对红玛瑙耳坠,衬得她肤白如雪。
“我只是随便看看。”
掬月话音刚落,陈如意也走了过来:“她是跟着我来的,上回我想要的水丝可到了?”
掬月听陈如意同那妇人说话的语气,似乎两人还算相熟。
果然那妇人一见陈如意,脸上笑意更浓:“原来是陈师傅。您要的水丝到了,我这就让人带您去看看。”
她说着,叫来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带着陈如意往二楼去了。
掬月原地等着,本想着再四处逛逛,可那掌柜的不知为何也不离开,而是跟在她的左右,一双眸子落在她身上,叫人好不难受。
这种感觉怎么说,就像是你进了屈臣氏。
掬月避开她的目光,转身想往外走几步,却被那掌柜叫住。
“姑娘。”
掬月指了自己:“掌柜的是叫我吗?”
“自然是叫姑娘。”那掌柜眼角含笑,白润的肌肤上因笑意现出几条浅浅的皱纹,“姑娘也是温府绣房的绣娘?”
掬月暗想,果然是和陈师傅认识的,连她们在温府做活都一清二楚。
只是她问得直白,掬月却警惕心不减,不想直接回答。
掬月笑笑,没有说话。
那掌柜的也不在意,反而继续道:“温府是大户,一年四季光是仆户做衣服就要不少布料吧。”
她并非疑问,而是语气笃定,似乎不需要掬月给什么回应。
被人跟着的那点不舒服因着这两句话扩得愈发严重了,掬月心想,这位掌柜瞧着长相端方正直,怎么说话办事一股小家子气,着实配不上她的好样貌。
她不肯同人多说,但那掌柜却不依不饶。
“我这店中可有什么看得中的?若是姑娘喜欢,我便送你,权当是交个朋友。”
掬月眉头皱得更深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两世为人,这点简单的道理不可能不懂。
果然,那位掌柜的见掬月没有拒绝,又将话说得明白了一些。
“姑娘被陈师傅带在身边,自然是能说得上话的。不知姑娘可否在陈师傅面前帮着说和说和,让温府到我的铺子采买布料。”掌柜说着朝掬月又走近了两步,耳语道,“我肯定是不会让姑娘白忙活的。”
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薄在掬月的耳廓,她想自己这番话恐不止让人耳朵痒痒,心也是痒的。
谁知,对面这个小丫头面色不变,反而退了两步。她那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自己,既不躲闪,也不恼怒,只摇了摇头。
“掌柜的说笑了。”掬月不为所动,“温府采买布料自有章程,我一个绣房的小丫头,哪有资格置喙?”
掌柜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料到这个其貌不扬的丫头面对好处竟无动于衷。她还不死心,又道:“成不成的另说,只要你肯帮我说几句,这些就归你了。”
她抖落袖子,拿出一个荷包就往掬月的手里塞。
掬月没想到这位掌柜的敢当众来这一套。
正大光明的受贿算怎么回事,这要是让陈师傅看见,岂不是误会大了。再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虽然不是君子,但能拖自己下水的烫手钱从来不拿。
掬月几乎是一个向后弹射,瞬间将自己和她的距离拉开,她一边摆手一边摇头:“掌柜的,这钱我不能拿。我瞧您铺子里货品齐全,绣工上乘,好好做生意必定不缺客人,何苦...”
掬月话还没说完,就见对面的掌柜似是看见什么,一瞬间换了脸色,越过自己的肩头,朝着身后温和地笑道:“得了,我已经帮你试过了,是个规规矩矩、知情识理的丫头。”
绣云阁二楼里间靠窗的八仙桌上,摆着栗糕酥饼、蜜饯果子。掬月坐在陈如意的左手下侧,须臾就见刚刚还要给自己送钱的掌柜提着茶壶往自己面前的茶盏添了半盏热茶。
“来,喝点水,吃点果子吧。”宋巧云把装了蜜饯的白瓷盘往掬月面前推了推,“你们小姑娘都爱吃甜的,别是被我刚刚吓到了吧?都是你师傅,让我试试你的品行,你可不能怪我。”
“行了,让她歇一会儿吧。”陈如意瞪了她一眼,拍了拍掬月的手背让她安心。
宋巧云也不恼,微笑道:“好好好,知道你们师徒情深,我不说了还不成么?”
这一下却叫掬月起了鸡皮疙瘩,她看看宋巧云,又看看陈如意。好么,自己这是被做局了。
古人的套路也挺深的。
掬月喝了一口茶,就听陈如意开口道:“掬月,我做绣娘几十年,见过太多心术不正之人,手艺再好,若品行不端,终究难成大器。今日确实是我让宋掌柜帮我试你一试,不为别的,只是我想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啊?
掬月一呆,原来自己一直不算陈师傅的徒弟么?
陈如意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说道:“你同池兰白青一样,只是称呼上唤我师傅,还算不得我的弟子。”
宋巧云在一旁笑道:“你这位师傅可是师从宫里绣坊的老绣娘,从前也在恭王府当过差的,眼光高着呢!要当她的徒弟可不容易啊!”
陈如意看着掬月,目光慈和。这些年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孤身在外便更想找一个能托付本领的徒弟。
池兰跳脱懒怠,白青稳重淡然,若不是掬月这个丫头横空出世,说不得年下她就该找了白青问她是否愿意磕头拜师。
偏生事有意外,花房随意拨来的丫头,不仅是绣技上独得天赋,就连量体裁衣似乎也无师自通。
她实在不愿错过这么个天赋过人的徒弟,却又怕她品行不端,这才出此下策找了老友设了个局。
“掬月,你可愿做我陈如意的徒弟?”
陈如意掷地有声,叫掬月一时不敢作答。这回这徒弟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认下的,旧社会磕头斟茶的徒弟可是要给师傅养老送终的。
她有挂在手,还需要给自己多揽一个牵绊吗?
半晌没出声让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别说陈如意,就是宋巧云也看出来掬月的犹疑。
方才这丫头见利不为所动,就足够让人意外。如今要传她一身本身,她也不那么热衷,真真是奇了怪了。
陈如意也有些气闷,她好容易看上一个可造之材,没想到人家却没看上她。“怎么,你不愿意?”
她略一思索,猜测道:“你当我是那些随意找个徒弟收例钱的嬷嬷婆子?”
掬月赶紧摆手:“不不不,掬月没有这个意思。”
宋巧云也问:“那你是为什么?你师傅这些年攒下的绣谱、针法、配色心得,连我都眼红呢!你还不乐意?”
领导想提拔,但因为私人原因想拒绝怎么办?
遭遇职场难题,掬月想了想,还是决定直击痛点,把她的顾虑说出来。
陈如意听了她要出府自立门户的理由,先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那笑声里还带了几分轻松释然。
掬月还是头一回见陈如意笑得如此开怀。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
宋巧云也忍俊不禁:“你这孩子,心思倒重。如意年轻时,不也是从王府里出来的?她是在温府做活,可签的又不是卖身契,说不准比你还要早出府呢!”
陈如意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掬月,我收你为徒,是要传你本事,不是要绑你一辈子。你若学成后想出府自立,我绝不阻拦,反倒是要为你高兴。”
陈如意知道掬月有此志向,心中也是满意。
她又道:“不考虑这个,你可愿意做我徒弟?”
问题解决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掬月端了茶盏就要敬茶。
“别急。”陈如意眼中带笑,“拜师礼得正经办。三日后是个吉日,你再备一盏好茶。”
她拍了拍掬月的手,递给掬月一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现在,先把蜜饯吃完,回去把《绣谱》好好看几遍,里头的针法、花样一一记清楚,得了空我可是要考你的。”
“是!”
陈如意正式收掬月为徒的消息很快就传遍绣房,毕竟绣房就这么几个人。
众人反应各异。
余惠娘对着水莲和水月直言陈如意是老眼昏花,昏了头了。
水莲同水月低了头,对视一眼,皆是难掩眼中羡慕和嫉妒。
池兰也羡慕,连声说自己是有先见之明:“看看,前段时间我说什么来着,师傅果然是对你不一样的。”
白青坐在一旁,面上笑意浅浅,只是双眉之间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她胡乱将手里的丝线理了理,随手放到一边,才缓步朝着和池兰说笑的掬月走来。
“掬月,真是恭喜你了。”白青扯着嘴角笑了笑,声音轻柔,“师傅一手双面异色绣可是不轻易传人的,如今收你做徒,想是要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了。”
尽管白青多加掩饰,掬月还是察觉到那一丝落寞。
她早知道白青外表虽柔,但内里要强,被自己后来居上,心里怎能好受?
她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这种事恐怕还是当事人自己想通才最紧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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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被做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