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穿来,掬月什么事都还没闹明白,心底里就已经生出个坚定的念头,她要出府、要脱奴籍。
她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新时代青年,即便是到了万恶的旧社会,被迫要卖身为奴,她还是想有朝一日攒钱赎身,把人身自由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出府想做的事情很多,该怎么和池兰说呢?
掬月想了想:“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府里为奴为婢吧?虽说府里吃喝不愁,日子好像过得也不错,但难保哪一日犯了大错,就随意被打杀了,总是不安心。”
池兰愈发闹不明白了:“你平日行事够小心的了,再说我们又不在主子跟前伺候,能犯什么大错?还有府里夫人小姐都挺和善的,哪就有你说得这么可怕,还随意打杀,你个小丫头话本看多了吧!”
“那...就算是我夸张了,没有自由总是真的吧。就连出府都要同师傅告假,出府还不能超了时间,如此被人管束,难道你乐意?”掬月又道。
池兰点头认可:“你说得这倒是实话。可出府能做什么呢?你别看咱们好像在府里赚钱轻松,要真出府,你能做什么营生?还有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安全又怎么保障?”
“出府当然还是干老本行了。”掬月道,“我想开个制衣铺子,不是藏在高门大府之中,只为一两个主子服务。而是做褙子、做上襦、做大袖、做各样的裙子,卖自己的设计。也不光是用现在有的绫罗绸缎锦纱绡绢,我也想试试能不能织出新的料子,比麻布更耐磨的,比缎子更丰满悬垂的,比纱更轻盈飘逸的。”
掬月说得几乎要停不下来,她就站在银庄外人流来往的街口,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就连乌黑的发丝都镀了一层淡金。
“...还有首饰,可以是绒花、绢花、蕾丝带子。我想要做得简直太多太多了,而这些都是在温府作为一个奴婢实现不了的。池兰,你说我为何要出府呢?”
她的声音夹杂在街市的一片喧闹里,挑着新鲜菜蔬的农妇扯着嗓子吆喝,油锅里炸果子的“滋啦”声此起彼伏,几个穿着短打的脚夫扛着沉重的货包匆匆而过,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震荡起一片烟尘。
而掬月就站在他们之中,却又好像游离于人群之外,淡淡一句朝着自己发问,可这回反驳的话叫池兰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呆呆地忘了掬月一阵,直到有过路人撞了她的肩,抖得整个人一激灵才叫她回过神来。
“掬月,你...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话?都不像是你了。”池兰目光复杂,好像随口问的问题,被掬月拔高了几度,有点超乎她平日所思所想的范畴。
掬月抿嘴一笑,歪着脑袋狡黠地问:“那像谁?”
她跳过话题,如此玩笑,将池兰的距离重新拉近了一些。
“像大少爷。”
掬月捧腹弯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哈,池兰姐姐,我可不是男子。”
池兰被她笑得羞恼,一巴掌虚虚地拍上她的后背:“我当然知道你不是男的,是感觉,你刚刚给我的感觉和大少爷很像。可能是方才你说话文绉绉的,仿佛是个读书人。”
“好吧,那现在我这个读书人要回府了,你要一起吗?”
池兰赶紧跟上掬月,一把揽住她的胳膊:“当然要一起了。掬月,你放心你想出府的事,我不会说的。”
掬月了解池兰的品性,自是知道她并不是胡说是非之人,反而对自己很是看顾。
她笑着亲昵地伸出小拇指,玩笑道:“那拉钩。”
回到府里,池兰琢磨着掬月的一番话,记住了她说得什么要自己设计衣服。新买的缎子还放在那儿,池兰便起了心思,想叫掬月先给她设计设计。
“你就当我是你的第一个客人。”池兰是懒得自己费心思,干脆把这麻烦事交给掬月,“你瞧瞧,年年都是这些样子的衣裙,别人不看腻,我都穿腻了。”
“年年都是窄袖短袄配百褶裙,确实没新意。”掬月绕着池兰走了一圈,目光像尺子一样丈量着她的肩宽、腰线和臀围。
池兰骨架偏大,是典型的梨型身材,穿现下流行的襦裙反而容易显臃肿。其实说起来,明制的衣服倒是颇为合适她的身材,不仅大气,也能藏肉。
她拿过一张纸,在上头几笔画出图样。
一件无袖对襟的褙子?
池兰问:“这也是褙子?怎么不画袖子?”
“不是褙子,是比甲。”掬月道。
比甲由来与元代服饰特点相关,有说法是比甲为元世祖后察必宏吉剌氏所创。据《元史》记载,“...又制一衣,前有裳无衽,后常倍于前,亦无领袖,缀以两襻,名曰比甲,以便弓马,时皆仿之。”
掬月不打算揽其功劳,也同池兰说这是效仿胡服。
“秋冬天衣裳本就厚重,穿着双手不易活动。比甲就不一样了,前心后背护着,但手却不受束缚,活动自如。”
池兰听了也觉有理,又问:“那里头穿什么?外头罩一个这什么...比甲,不会不暖和吧?”
“不会的,里头穿立领袄裙和马面裙,保准你暖和。”
“马面裙?这又是什么?”
掬月在纸上画出样子:“有点像旋裙,都是上下两片布料错叠而来,不过就是这裙子两傍打褶,前后有群门。”
“好新奇的样式,我竟从没见过。”池兰道,“那又为何叫马面这么怪的名字?”
“你看这裙子像不像城围墙两侧还有那段突出的马脸围墙?”
“诶,真的,还真有些像!”池兰看出些妙处,开心起来。
剩下的袄裙,池兰知道,但掬月还是做了不一样的处理,将一般的袖子改成了宽大的琵琶袖。袖口收窄,但肘部以上放得宽松,能藏肉,活动也方便。
“你不是买了湖蓝和虾壳青两块料子么,就用湖蓝那块做袄裙,虾壳青的做比甲和马面裙。”掬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就觉得这样的搭配雅致大方,颜色也很适合池兰。
再来就是刺绣了,长袄穿在里边不必绣花,马面裙掬月也只打算在露出的那一截绣上花样,而比甲就在领缘处做些花样,再添一个补子,其他部位点绣一些小图案做装饰。
至于绣什么,掬月翻出自己之前画的花样,一张张摊在池兰面前。
“你看看,喜欢什么?”
“老天爷,这都是你画的花样?”池兰看着一张张的画稿,忍不住张大嘴巴,“我以后再也不说师傅偏心你了,你应得的。这得费多少功夫啊,你哪来那么多的时间?”
“时间要挤总是有的,就像姐姐你也总能挤出时间来吃东西是一样的。”掬月同池兰熟稔起来,说话也没了顾忌,还调皮地朝她眨眨眼睛,自然惹来池兰一记巴掌。
“大胆!就罚你给我绣最难的,我要这个!”
池兰指的确实是掬月目前画得花样最繁复的一张,远山寒石、雪打残荷、雨燕低飞,只是寥寥几笔就可以想见用丝线绣出后的精细样子。
“池兰姐姐,你真不客气。”
池兰往掬月身上一靠,笑得花枝乱颤:“咱俩谁跟谁啊,我当然不客气了。”
“那不行,我得捉你一起绣,不然我哪来得及!”
两人说着就把刺绣的花样定了下来,比甲上的补子则仿花样里亭子窗框的设计,点绣的是展翅而飞的雨燕。
给自己做衣服,池兰热情高涨,只要手上没活,就来催着掬月一同绣花。
这一套衣裙的完成度越高,越是让人期待。等三件套全部完工,平铺在床上,着实让人有些惊艳。
湖蓝色的立领长袄在最里层,料子本身带着温润的光泽,像一泓澄澈的湖水。琵琶袖的袖口微微收拢,露出内衬一道窄窄的雪白缎边,干净利落。
叠在上面的比甲是一种极其雅致的、浅浅的灰绿色,如同湖面未化的薄冰。直身对襟,两侧开衩,线条简洁流畅。
最下头的马面裙与比甲同色,垂坠感极佳。裙门平展,两侧打满了深而密的活褶。
尽管池兰日日见,但真当这一套穿上身,她还是激动地胸口砰砰直跳。这感觉跟自己拥有第一个首饰,那对银丁香耳钉的感觉一模一样。
“好看吗?”池兰转了两圈,没等掬月和白青的回答,几乎是立刻就往镜子前头一站。
立领长袄上身,宽松舒适却丝毫不显臃肿。掬月特意将衣领做成旗袍领,增加脖子正面的露肤度,衬得脖颈线条都修长了几分,精气神十足。
下身的马面裙,行走时褶子如流水般散开,静立时则如瀑布般垂泄而下,线条流畅,拉长身形。刺绣的繁复花样,被浓缩在裙摆这一方寸之地,裙裾翻飞时,雨燕低飞若隐若现。
池兰新衣上身,又见如此适合自己,简直是欣喜若狂:“天呐,我太美了!”
她激动地使劲在原地跺了几下,又捏着裙摆来回晃了晃,美得冒泡。
“确实好看,这衣裳裙子都合你的身材,颜色也衬你。”白青眼中露出艳羡,继而想到这一套衣裳都是掬月打得样,也不由得将目光转向掬月。
池兰闻言难掩激动,转了几圈之后,又回身一把抱起掬月,笑闹着就要一口亲上去。
她们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砰”地一声房门被一把推开,门外的一张脸孔忿然作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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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仿佛是个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