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的海边。
李康的自行车碾过沿海公路最后一段碎石路,咸湿的海风便裹着鱼腥气扑面而来。他要去的地方,是坐落在离海岸约莫两里地的青屿岛——村里人总说那是“小破岛”,可在李康眼里,青屿一点不小,光是外祖母家那栋爬满绿藤的老房子,就占了半条山坳。
房子被三棵老榕树围着,枝桠交错像道天然的屏障,只在西侧留了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路两旁长满了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外祖母家最特别的是后院那座独立花园,从不让外人进,只能从主屋后门的木栅栏门绕进去。花园大得能跑开,玫瑰、月季顺着木架爬成了花廊,风一吹,花瓣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花园东侧的空地上,外祖母种满了虞美人,红的、黄的开得热闹,那是李康小时候最爱打滚的地方。
没一会儿,老房子的轮廓就清晰了。李康停下车,踩着门前修剪整齐的草坪走过去,草叶上的露珠沾湿了他的帆布鞋。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没等两秒,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外祖母笑着探出头:“康康来啦,快进来,今天有你爱吃的鱼丸。”
李康刚跨进门槛,就瞥见客厅的藤椅上坐着个陌生人。那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留着一头利落的狼尾,额前的碎发垂下来,衬得他眉眼格外秀气。他上身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半截清瘦的手腕,下身是条黑色休闲裤,裤脚沾了点泥渍,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坐得笔直,手里还攥着一杯温热的姜茶。
李康愣了愣,转头问外祖母:“外婆,他是谁啊?”
外祖母擦了擦手,笑着解释:“他啊,是我早上在岛边的礁石滩救的孩子。海浪把他冲上来的时候,他还昏迷着呢,醒了说自己是坐船时不小心落水,被浪一路冲过来的。”
李康挑了挑眉,悄悄打量了少年一眼——青屿岛离最近的码头少说也有十几里,海上最近又风平浪静,怎么可能把人“冲”这么远?他在心里嘀咕:打死我也不信这话,这人怕不是有什么别的来头。
少年魏轩率先捕捉到李康探究的目光,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了颤,才缓缓抬眼。他的唇线抿了抿,勉强扯出一抹浅淡的笑,那笑意却没渗进眼底,只剩几分疏离的客气。他没开口说话,只静默地将身前那碗还冒着氤氲白气的姜茶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像是在借那点暖意稳住心神。
外祖母推着轮椅上的李康往厨房走,枯瘦的手轻轻搭在推杆上,压低了声音补充:“这孩子是海边捡来的,浑身湿冷得厉害,看着就可怜。先让他住几天缓缓,别追着问东问西的,给孩子留点余地。”
李康没应声,只是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视线恰好落在魏轩的手上——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灰色卫衣的袖口,那里印着一块模糊的深色印记,质地看着既不像泥土的粗粝,也不像寻常污渍的暗沉,透着几分怪异。
晚饭时,餐桌间的气氛有些安静。魏轩坐在角落的位置,话少得近乎沉默,只低着头默默扒拉碗里的米饭,筷子几乎不怎么动桌上的菜。外祖母热心地给他夹了块鱼肉,问及他的名字时,他才停下动作,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海面的细浪:“魏轩。”
饭后,李康提着水壶去后院浇花。刚绕过回廊,就看见魏轩站在一片虞美人花田边,身形显得有些单薄。他微微垂着眼,望着远处翻着浅浪的海面出神,右手紧紧攥着一枚银色的小船形吊坠,午后的阳光落在金属表面,折射出细碎而晃眼的光。
李康故意放重脚步,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走到花架旁时,他将水壶往架子上一搁,扬声问道:“你也喜欢虞美人?
魏轩猛地回神,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般,飞快地将吊坠攥进掌心,指节都泛了白。他的耳尖泛起一层淡淡的绯红,眼神有些闪躲:“没、没有,就是随便看看。”那股明显的慌乱,反倒像颗石子投进李康心里,激起了更多的疑虑。
“这花我外婆种了十几年了,从一开始的几株,慢慢蔓延成了一整片。”李康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弄着一片花瓣,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最近海上不太平,我前几天听镇上的人说,有走私船在这一带晃悠。你上次落水前,没看到什么奇怪的船吗?”
魏轩的手指猛地蜷了蜷,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语气也变得僵硬起来:“没、没有。当时浪太大了,我被卷进去之前,什么都没看清。”
说话间,一阵微风吹过,魏轩的卫衣袖口滑落了几分,那处深色印记彻底露了出来——哪里是什么污渍,分明是块新鲜的擦伤,伤口边缘还沾着几点深蓝色的油漆屑,在阳光下格外扎眼。
李康心里一动,正要追问油漆屑的来历,屋里忽然传来外祖母的喊声,催他们进屋吃水果。魏轩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说了句“我先进去了”,便转身快步往主屋走,攥着吊坠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松开。
夜晚的海边格外安静,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哗哗”声,伴着偶尔几声远处归鸟的低鸣。外祖母收拾出了闲置的西厢房,笑着对两人说:“屋里就一张大床,你们俩年轻人凑合一晚,正好也能说说话。”
李康和魏轩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迟疑,却又都没反驳——李康好奇他的秘密,魏轩则或许是寄人篱下的客气。两人各自拎着被褥走进厢房,屋里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晒过的棉絮味。
灯熄后,房间里只剩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康侧躺着,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魏轩的呼吸很轻,还有他偶尔无意识翻身时,布料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着白天那几点深蓝色油漆屑,正要开口试探,却听见身旁的魏轩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和恳求:“我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事真的不能说。”
李康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沉默了几秒后,他含糊地应了声“知道了”。窗外的海浪声渐渐变得柔和,像是天然的催眠曲,两人渐渐都没了声响,只有月光静静洒在床沿,裹着院子里虞美人淡淡的花香,漫过这一夜微妙而脆弱的平静。
几天后,魏轩的精神好了许多,也开始帮着外祖母打理院子。李康见他没什么异样,又想着自己离家有些日子,便给外婆打了声招呼,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外祖母叮嘱他常回来,魏轩也站在一旁,轻声说了句“谢谢”。
李康回到自己居住的公寓楼,出了电梯,他靠在自家门上,掏出手机给朋友Z发了条消息。
L:不好意思,最近有点事,没办法去看你们了。
消息发出去没几秒,Z就回复了。
Z:没事,反正我最近也忙得脚不沾地,过几天我再过去找你也行。
李康指尖顿了顿,还是敲下了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L:她……还好吗?
这里的“她”,李康和Z都心照不宣——是一年前他们偶然遇到的那个女生。当时Z对她一见钟情,用尽心思靠近,可她始终没接受。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她失去了记忆,连李康和Z也一并忘了,却不知为何,对Z依旧带着本能的抗拒。这一年里,李康因为各种琐事没去过他们那里,心里始终惦记着她的状况。
Z的回复来得有些慢,屏幕上慢慢跳出一行字。
Z:还好,身体差不多恢复了,但还是不愿意接纳我,连话都很少跟我说。
李康看着屏幕,轻轻叹了口气,回复道。
L:别急,多跟她交流交流,或许等她慢慢放下戒备,就会好起来的。
发送完毕,他收起手机,打开家门。屋里空荡荡的,和海边外婆家的热闹截然不同,他靠在玄关处,脑海里交替闪过魏轩攥着吊坠的手,还有Z消息里透着的失落,一时有些恍惚。
一周后,李康再次踏上了去往外婆家的乡间小路。这次他换下了之前的休闲装,穿了一身轻便的灰色运动服,步履轻快地走到熟悉的院门前。他抬手敲了敲木门,“咚咚”的声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可等了许久,门内都没有传来外婆熟悉的应答声。
李康眉心微蹙,想起外婆之前给过他一把备用钥匙,便从口袋里翻找出来,轻轻插入锁孔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屋里暗沉沉的,所有灯都没开,往日里外婆收拾东西的窸窣声、院子里的鸡鸣声全没有,静得有些压抑。就在他疑惑之际,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外婆的房间方向传来,断断续续,听着格外揪心。
李康立刻快步走过去,推开虚掩的房门。昏暗中,他看见外婆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而魏轩正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小心翼翼地扶着外婆的后背,另一只手端着水杯和药片,耐心地喂她咽下。“外婆!”李康急声唤道,几步冲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外婆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头一沉。
接下来的一整晚,两人都在忙碌中度过。李康跑出去找村医复诊、抓药,魏轩则守在床边,给外婆擦汗、喂水、更换降温的毛巾。天快亮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两人实在撑不住,便一前一后趴在外婆的床边,伴着她平稳些的呼吸,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外婆悠悠转醒,视线模糊地落在床边两个年轻的身影上。她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抚过李康的发顶,又缓缓落在魏轩的头上,眼底满是慈爱与不舍,片刻后,手便无力地垂落下来。
第二天清晨,李康是被一阵莫名的心慌惊醒的。他猛地抬头,看向床上的外婆,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那里早已没了温热的气流。李康的身体僵了几秒,声音沙哑地叫醒了身旁的魏轩:“魏轩,醒醒,外婆她……走了。”
魏轩惊醒时还带着睡意,可听完这句话,瞬间清醒,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两人没有过多言语,眼底都是难掩的悲伤,默契地一起安排外婆的后事,联系亲戚、打理灵堂、送外婆最后一程,忙得脚不沾地。
葬礼结束后,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风扫过落叶的声响。李康坐在门槛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轻声问魏轩:“外婆是什么时候生病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魏轩站在一旁,双手微微攥着衣角,语气带着几分愧疚:“应该是去年你走之后的五一前后,一开始只是偶尔咳嗽,后来越来越重。我没有手机,也不知道你的微信,没法联系你。”
李康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做出了决定:“我明天要去国外,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方便。跟我去城里吧,先住我家,我现在带你去买部手机。”
两人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乘车赶往城里。李康先带魏轩去了手机店,挑了一部性价比不错的智能机,帮他装好电话卡、注册好微信,第一件事就是加了自己的好友。魏轩看着通讯录里备注的“李康”,指尖轻轻顿了顿,把自己的昵称改成了“胃胃”。
眼看赶飞机的时间快到了,李康拿起行李箱,对魏轩叮嘱道:“我住的地方钥匙给你了,家里东西随便用,有不懂的问题就微信问我。我走了。”魏轩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机场入口,才转身往李康的公寓走去。
另一边,李康抵达国外的机场后,径直走出航站楼,远远就看见两个人在等他——穿黑色短袖长裤的郑杰,还有穿米白色长裙、留着棕色长直发的宋佳。“郑杰,宋佳,让你们久等了吧?”他笑着走过去。
郑杰摆了摆手,指了指自己打着石膏的腿:“不久,我们也才刚到。走,去老地方吃饭。”李康自然知道他们说的是常去的那家中餐厅,考虑到郑杰腿伤不便,便主动接过了车钥匙:“我来开车。”
到了饭店包间,几人刚落座,李康的手机就“叮”地响了一声。他拿起手机点开,是魏轩发来的消息:“你到了没?”李康指尖快速敲击屏幕:“到了,正打算吃饭。”没过几秒,对方又回复:“哦,忘了有时差,你先吃饭吧。”李康回了个“嗯”,便把手机放在一旁,和郑杰、宋佳说起了近况。
此时国内,魏轩在李康的公寓里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拿着钥匙锁上门走了出去。他走到小区门口的街角,拿出刚买的手机拨了个电话,没说几句话就挂了。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他面前,车窗降下,司机恭敬地唤了声:“魏队。”
魏轩弯腰坐进后座,此时他已换下了之前的休闲装,穿了件干净的白短袖和黑色长裤,身形挺拔,褪去了在海边时的青涩与疏离,多了几分利落。车子平稳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最终停在一栋隐蔽的灰色建筑前。
魏轩下车后,走到入口处的识别器前刷了脸,“嘀”的一声,玻璃门应声而开。一进门,不少穿着统一制服的人都笑着和他打招呼:“魏队回来啦!”“魏队好久不见!”魏轩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脚步没停,径直往里面走去。
没走几步,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的男人就快步迎了上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小臂上:“可以啊魏轩,又回来这么早?怎么,半年的假期不过了?是想我们了?”这人正是沈时。
魏轩揉了揉被拍疼的小臂,语气平淡:“家里没人了,外婆走了,就提前回来了。怎么,不欢迎?”
“欢迎,当然欢迎!”沈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敛了玩笑语气,“行了,既然回来了就归队吧,去找韩哲,他带你去见总司令。你放心,只要你还愿意留在这里,总部就绝不会把你踢出去。”
魏轩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朝着韩哲的办公室方向走去,背影沉稳,彻底变回了那个利落干练的“魏轩”。
李康将最后一件叠好的棉质T恤塞进属于自己的不锈钢煮锅——这是他临时用来充当收纳盒的物件,边角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浅褐色汤汁。他把锅放在玄关的矮柜上,顺手拿起外套搭在臂弯,轻手轻脚带上门出了公寓。
刚转身,就见宋佳斜倚在走廊的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边缘,神色算不上凝重。
“有什么事吗?”李康停下脚步,语气里带着几分意料之外的疏离。
宋佳直起身,左右瞥了眼空荡的走廊,才压低声音开口:“李康,其实我没有失忆,这一切都是我装的。”她顿了顿,语速加快,“我就是为了躲郑杰,你千万别告诉他,拜托了。”提及郑杰时,她语气平淡,没有半分愧疚,“他的那些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但我真的不喜欢他,也只能这样做,对不起他也没办法。”
话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一桩任务,没再看李康的反应,抬脚就往楼梯口的方向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又干脆的声响,转眼就没了踪影。
李康站在原地,眉头微蹙,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宋佳谎言的意外,也有对郑杰的同情。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拿起矮柜上的煮锅,顺着楼梯往下走。
此刻已是深夜,楼道里没开照明灯,只有从每层楼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在台阶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走到三楼与二楼之间的转角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窗户下方的角落——那里有一块被墙壁和楼梯扶手围出的阴暗三角黑影区,竟静静站着一个人。
是郑杰。
李康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过来,郑杰大概是刚才正要下楼,恰巧撞见宋佳从自己房间出来,便下意识躲在阴影里,想看看她要做什么,结果将刚才那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阴影中的郑杰一动不动,身形绷得笔直,即便看不清神情,也能从那僵硬的姿态里感受到他的难以置信。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缓缓动了动,脚步有些虚浮地从黑影区走出来,眼神空洞地掠过李康,没有说话,也没有停留,径直顺着楼梯往下走,推门出了公寓,独自往夜色深处走去,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落寞与狼狈。
李康站在原地,手里的煮锅微微发烫,一时竟不知该追上去,还是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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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Bw第二小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