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列车在瓦莱塞兰郊外的车站停下了。玛格丽特一脸震惊地看着安可,似乎在问“你什么时候也会预言了?”“列车时刻表终于准了一次?”。
这里与其说是个车站,不如说只是一个供列车停靠的,高出地面的小平台罢了。站台另一侧是一幢小小的房子,算作是候车室,从后门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不远处的城市。除此之外,四周都是空旷的田野,偶尔点缀着几幢民房,他们三人孤零零站在烈日下,感觉像是被世界抛弃了。
“还是快走吧,我感觉要被晒化了。”玛格丽特戴上了她的宽边遮阳帽,还不停地用手扇风。
“我来带路。”阿斯特尔说,“从这里大约走十分钟就能到了,再坚持一下吧。”
一行三人在郊外干燥的土路上行走着。柔软的青草轻轻拂过他们的脚踝,掩盖住了其间若隐若现的车辙。远远近近阒然无声,只听到偶尔有一声飞鸟的鸣叫,渐渐在蓝天中隐去。
“太安静了。”安可说。
周围的矮树丛掩映着零星的小楼,有些还带着别致的小花园。但是仔细一看,能发现这些建筑寂然无声。虽然院子里摆放着孩子的玩具,通向客厅的窗帘也是拉开的,但是毫无人的气息。
“是去旅游了吗?”玛格丽特疑惑地说,“好奇怪,出远门也不把东西收拾好。”
阿斯特尔紧皱着眉头,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带路。
经过了十多分钟烈日下的跋涉之后,他们终于能看见城门了。昔日的瓦莱塞兰也是一个要塞,有城堡与坚固的城墙,如今城镇面积不断扩张,但是中心城区仍然在城墙之内。
只是不知为何,今天这城门紧闭着。高大的城墙下,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姑娘正左右踱步。她看着不像是农家女孩,举止透露着优雅,却穿着宽松的衬衣,略长的裤腿卷了好几道堆在脚踝,背上背了一把猎弓,腰里还系着一把长剑,眼神警觉地四处扫视,好像在担心有人随时会攻打这座城市似的。
“怎么回事啊,那个女孩在干什么?这个年代还需要佩剑上街?”玛格丽特小声问。
那个女孩突然向他们的方向转身,目光警惕,大喊道:“你们,站住!”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停下了脚步。
女孩小心地向他们慢慢靠近,在大约两步之外停了下来。“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她问。
“呃,我们是来旅行的。”玛格丽特试着说。
“旅行?”女孩的眼睛眯了起来,怀疑的目光在漆黑的眼眸里流动,“外面战乱不断,这个时候还能旅行?你们是不是追随那血与火的号角的疯人,要闯入我们的城市!”
她的语气逐渐急促,全身紧绷,手移到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出。
玛格丽特没想到会遭遇如此奇怪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连忙说:“这位小姐,您冷静一下!”她飞速思考该怎么才能打消陌生女孩的怀疑,站在她身后的安可却早已稍退一步,手中有光芒隐隐闪现,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阿斯特尔却在此时接过了话头。他用无可挑剔的优雅态度微微欠身,说:“尊敬的小姐,可否与您单独谈谈?”
“嗯,好吧。”女孩让步了。
阿斯特尔放低声音:“我们刚刚从邻近的城市赶到这里来避难。但是家妹们年纪尚小,不忍心对她说出事实,只哄她是一场旅行。善良的小姐,您一定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吧。”
或许是他真挚的态度打动了她本就善良的内心,或许是他颇有教养的举动让她放下了警惕,总之,女孩放松了身体,不再咄咄逼人。
“那你们进来吧。”她向玛格丽特和安可招招手,“至少城里面是安全的。”
城门的守卫看到她的手势,将沉重的木门打开。女孩目送他们进去,最后说道:“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来城东面的卫队找我。我是阿尔克骑士之女伊莱娜。”
“你是怎么对她说的?”玛格丽特好奇地悄悄问阿斯特尔。
“我只是说了点她愿意相信的东西。”阿斯特尔微笑着回复道。
城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关上。然而面对城内的景象,三人皆看愣了神。
泥泞的散发着臭味的泥土路横贯城镇,简陋的马车从面前经过,在地上深深的车辙中再添一道,但更多的还是驴和骡子,混在人群中毫无章法,完全没有城镇应有的秩序。路边行走的人们也大多穿着粗麻布制成的衣服,灰扑扑的一片,见不到如今人们衣着上常见的色彩。偶尔有几个身着盔甲的士兵混杂其中,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
“这,这是瓦莱塞兰?”玛格丽特难以置信地说出声。“我记得它是这片地区仅次于维昂斯的城镇啊。”
“回到古代也不过如此了。”安可平静地评论道。
“你看,这里不太对劲,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你怎么了?”玛格丽特担心地看着阿斯特尔。他虽然还笔直地站着,但似乎像见到了难以描述的恐怖之物一样满眼惊恐,只凭着自己的意志努力保持镇静。
一群孩子从他们面前跑过,欢笑打闹着,好奇地注视着这些陌生人,然而他们看过来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情绪,是茫然的空洞。
玛格丽特也顿觉毛骨悚然。
“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阿斯特尔轻声说。
在他们身后,城门已经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堵灰白的砖墙。
“总而言之,这里是一个由幻觉构成的地方。”阿斯特尔对她们解释说,“我不知道原来的瓦莱塞兰去了哪里。或许它早已毁灭,或许它被幻觉掩盖。”
“原来这么严重……突然觉得医院里那些病人们症状算轻的了。”玛格丽特感叹道。
“有什么办法可以打破这样的幻象吗?”安可环顾四周,问道。
“我不知道。”阿斯特尔摇摇头,“总之,我们先按照这个地方的规则行事吧。我总有一种预感,如果粗暴地打破幻象会有可怕的结果。”
他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上街道,像真正的旅行者一样四处寻找旅馆。
“这个幻象好像古代,阿斯特尔,你对历史很有研究,这是什么时代?或许我们可以从这个方向入手。”玛格丽特悄悄附耳问道。
“从衣着特征和发展水平来看,很像是四百年前的中古时代。但是又有一些微妙的不同……我还不太确定。”
“知道了具体年代会有什么帮助吗?”安可问道。
“唔,或许能从那个年代发生过的事情里面找到突破口。幻象凝聚总是要找一个依附,如果能解决古老的事件,或许可以找到破除的方法。”
安可思索起来:“有些道理。”
他们在泥泞的街上艰难前行,还需要注意着不被过于稠密的人群冲散。可能是这个幻想世界外部的战火已经席卷了大地,城内的人尤其多,几乎所有的旅店都已经客满。
走进城镇几乎最边缘的一个旅店时,已经是傍晚。旅店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翻看账本,他面前是权当做饭堂的大厅,一个系着围裙的侍者在打扫地面。听到门扇带动的风铃声,老板抬起头,用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空洞眼神看着来人。
“你好,请问还有房间吗?”玛格丽特问。
老板看了看柜台下的册子。“还有最后一间。”他平板地回答。
“呃,可是我们有三个人……”
“能住得下。是一个套间,用储藏室改的。应阿尔克小姐的嘱咐,现在店里的很多房间都是这样来的。”店主摇摇头,“这个世道啊……能活着就别抱怨了。”
玛格丽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阿斯特尔。他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总得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们先……定两天吧。多少钱?”玛格丽特问老板。
“一天1个索尔。”老板头也不抬地说。
玛格丽特愣住了,试图小声问同伴们:“呃,索尔是什么?”
老板疑惑地抬头看他们。“是外乡人?索尔就是银币的意思,是银子给我就行。顺带一提,我们这里只收金银,什么乱七八糟的券和借条一概不收!”
阿斯特尔听着他的话,脸上渐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这么便宜吗?”玛格丽特小声嘀咕。一个银币,也就是克勒,在恩典港只能买一篮子鸡蛋。
她从钱包里拿出两枚银币,惊讶地发现上面的头像不再是当今的帝国皇帝菲利普三世,而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头戴王冠,四周有枝叶环绕。看来随身携带的物品也在幻象里变成了合乎逻辑的样子,想来这边的人们看他们一直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好奇心也是因为如此。
老板接过,看了看,在手里掂了掂重量,说:“你看,不是有索尔吗。”
“哦,那可能是买东西时候找的吧,哈哈。”玛格丽特搪塞过去,“老板,这个,索尔,上面的头像是谁啊。”
“还能是谁,嗜血者爱德华呗。”老板说,“就是那个爱打仗的狂人,害得我们如今都不得安生。”
“啊,原来是这个名字……”玛格丽特喃喃重复道,“谢了老板。”
接过钥匙,三人向楼上走的过程中,安可提到:“刚刚店主说‘阿尔克小姐’,是不是之前我们遇到的自称伊莱娜的女孩?”
“好像是听过她提到自己的姓氏……安可,你记性真好!”玛格丽特拍拍安可的肩膀,夸奖张口就来,“或许她是这个镇子里很有话语权的人,我们明天再去找找她吧。”
越是临近白昼与黑夜的交界,时间仿佛就流动得越加快。刚刚还是漫天晚霞,一会儿不注意,深蓝的夜幕已经笼罩大地,银白的月色投下清冷的光线。远远近近的窗户里映出晃动的烛火,悠远的钟声在夜色中响起,飘飘荡荡浮在城镇上空。
“那是什么?只敲了一声,不像是报时啊。”玛格丽特问。
“是‘宵禁钟’。”阿斯特尔说,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果然,就像文献里记载的那样,那时候出于维持治安考虑,普遍实行宵禁。你们看,有卫队的人在街上巡逻了。”
玛格丽特和安可也向下张望。从小镇主干道的东面走来一队卫兵,虽然步伐随意,但仍然是身着盔甲手拿武器的士兵。
“阿斯特尔,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吗?”安可突然问道,“之前在柜台的时候,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嗯,基本能确定了。”阿斯特尔点头道,“我们并不像之前猜测的那样处于中古时代,而是一个与之相似但是更加古老的时代——第三纪,而且是末期的诸王之战中。”
“第三纪?呃,好像有点印象,是什么来着……”玛格丽特突然后悔历史课没好好学。
阿斯特尔却很耐心地解释:“教会的圣典一般将我们的历史分为四个纪元,创世纪元,众神纪元,英雄纪元,还有现在的曙光纪元。不过学术界一般认为第一和第二个纪元的很多内容属于无法证明的传说范畴,可信的历史要从英雄纪元开始算起。正如其名,英雄纪元时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功勋卓越的英雄,他们将人类从蒙昧中带出,创造了辉煌的文明。但是最终仍然毁灭于一场席卷世界的战争。这场战争的规模非常大,覆盖面非常广,以当时的生产力来看非比寻常。它的产生原因一直是一个谜。”
他眺望着窗外的街道和城镇,似乎贪婪地想要把这个古老时代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语气却透露出一丝遗憾:“可惜受幻象影响的范围并不大,否则我就能亲自去城外考察了。”
玛格丽特有些无奈。“幸好这个幻象就局限在这里……第三纪末的战争啊,那可是毁灭了一个纪元的战争,还是不要再次上演比较好。”
他们两个讨论历史,猜测究竟是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安可却在一旁沉默不语。她双手抱胸,低头沉思。过了半晌,她抬头对玛格丽特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应该去休息了。”她一手提行李,一手拉住玛格丽特就往里间走。
“哎?可是现在……”玛格丽特疑惑地说,回头看了看窗外,血红的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才刚刚消逝在群山间。但是安可捏了捏她的手腕,她恍然明白安可的意思。“有些重要的事情要避开阿斯特尔说”。于是她立马改口,连说“对对对,是该休息了。”
阿斯特尔或许有所察觉,但是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微笑着对她们点点头,说一声“晚安。”
刚一把门关上,安可就从怀里拿出终末之书,轻声对玛格丽特说:“我们或许可以问一下它。”
“是个办法。”玛格丽特点头,“它看起来这么古老,或许真的是第三纪的文物呢。不过,先问它什么问题呢?”
安可思考了一下,说:“先问这个幻象的形成原理。”
她从行李中拿出一支钢笔,把书本摊在床上——这个破旧的小旅馆连一张桌子都没有。太阳已经落山一会儿了,天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暗,玛格丽特抬头寻找,却一盏灯都没找到。
“没事。”安可着便用法术升起一颗小小的光球悬在半空。她翻开终末之书,酝酿了一下,写下了今日的见闻和问题。
终末之书那熟悉的文字再次显现,笔触飘逸,仿佛是一个优雅的女士在慵懒的午后随意写下的几句话语。“孩子们,看来你们遇到了麻烦。据我所知,这种程度的记忆灵之海泄露,会慢慢将其中的一切有灵知的生命都同化。不过不用担心,我可以赐予你们祝福,只需要触碰我的书页……”
“等一下,安可,我觉得这周围有点不正常。”玛格丽特忽然担心地说,扶住了安可的肩头。
不知何时,四周已经陷入了深沉的黑暗,太阳刚刚落山的天色绝对不会如此。窗外那些属于城市的细碎噪声全都不见了,也听不到卫兵的盔甲撞击声,然而在一片寂静中,却能听到一阵阵仿佛耳语般的细小呢喃,念叨着破碎的词语。
而对于她们来说,更明显的是灵之海的颤动,一种阴冷潮湿的感觉正不断袭来。
两人脑子里同时划过一个想法。“糟了。”
玛格丽特跳起来,冲过去打开了门,差点和抬手准备敲门的阿斯特尔撞个满怀。他皱着眉头说道:“这里的灵之海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安可对他们喊道:“快把手放在书页上!”
来不及多想,玛格丽特把阿斯特尔拽进房间,一把按在了终末之书上。金色的光芒瞬间涌出,逼退了向他们蔓延而来的黑潮。但他们还是听到了那凑近耳边的呢喃,反复说着:“一位祭司。一位裁锦师。一位冒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