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站在成才的墓前,看着那崭新的陵墓,他发小的骨灰就安静的躺在那里,他没有哭,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向钢七连中眼泪最多的他此刻为什么没有哭。今天是成才走的第三年,墓碑之所以新,是因为烈士陵园从来不缺人打扫,也是因为这里不乏有人来,袁朗、高城、齐恒、伍六一等等……
成才墓在最右边,那里有一块地,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草,被修剪的一般高,只是不知是哪来的种子,这里竟长出了一颗树,树枝向四面八方蔓延,枝头一抹抹的新绿,不像有人刻意栽的,因为前后左右都没有。只有成才这里有。
许三多说,成才,你说要找回你的枝枝蔓蔓,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其实我宁愿你是一根电线杆,这样躺在这里的人,就会是我,而不是你。你离开七连时,全连人都觉得你自私,你扔下是伍六一时,连我也这样认为,但是为什么这次你不能在自私一次,为了自己在自私一次,为什么?
想到这时许三多的眼睛有点发热,但他仍然没有哭,离开草原五班时,他哭了整整一夜,冻了整整一夜,史今走的那天,他流掉了此生多半的眼泪,在失手打死女毒贩后,他多次在梦魇中哭着醒来,后来他又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如果人是一个容器,是眼泪的载体,他已经没有在多的眼泪可以流了……
许三多感觉他身后有人,他有着超强的敏锐力,一种超脱于感官的敏锐力,是这些年游走在生死间练就出来的。他回头,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那里,这个人是他最害怕见的,也是他最不忍见的…
老人佝偻着身体,面庞消瘦,皮紧紧的贴着骨头,没有一丝肉感。瞳孔灰蒙蒙的,许三多很难把这位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人。和当年,到哪都得挺直了腰杆,神采奕奕的村长联想到一起,这个人正是成才的父亲…
“三啊,你来看成才啊”
还没等许三多开口,老人就抢先了一步
许三多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缓了一会,说了一句:
“嗯,我休假了,过来看看,倒是您,年纪大了,别总往这跑,道那么远,您腿脚还不好。
老人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从小你俩感情就好,你爸还总和我告状,说我家成才欺负你,当时我还偷着乐那,我寻思,许百顺啊,许百顺,你也有今天,小时候竟是你欺负我,这下好了,扯平了。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我和你爸心里都清楚,那不叫欺负,是我们独有的相处模式,我和你爸如此,你和成才也一样。
你小时候村里人都说你笨,说我家成才聪明,是人“精”,能“成才”,是啊,”成才了,成了大才了”????
哽咽的声音,在也说不出半个字了,成才的父亲肩膀一耸一耸的,他转过身去,回避着许三多的视线,不是怕许三多看见他此刻的狼狈,只是不想让伤心的人在多一个罢了…
一向少言寡语的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这位早已泣不成声强忍着丧子之痛的父亲,他只知道,所有的语言在此情此景下的苍白无力。
“叔,起风了,回去吧”
老人用袖管擦了擦眼泪,转身向后时,对许三多说了一句,”三啊,答应叔,以后要是叔“走”了,你常来看看他”
许三多轻轻的点了点了,但并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他会不会“走”在成才父亲前面…
他想了想,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就把我埋在这棵树下吧,这次咱们两个,谁也别抛弃谁,谁也别放弃谁…
刚刚送走了成才的父亲,许三多心里五味杂陈,他既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他只能在无数想念成才的日夜中慢慢煎熬。
他喜欢夜,他曾无数次的幻想他现在身处七连,史今就睡在他的上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虽然这种安心非常短暂。但哪怕只有一秒于他而言也是弥足珍贵的。
离开时他点燃了一支烟,当烟头被火苗慢慢燃烧时,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也一同在消散,他以前不明白,为什么队长为那么爱抽烟,后来他好像渐渐懂了,当烟雾缭绕在眼前,他看不清这个世界,当一切都处于朦朦胧胧的状态时,他的心仿佛也不那么痛了,正当他沉寂其中时,手机突然不合时宜的响了。铃声是韩红的《祖国不会忘记》也许在也找不出任何一首歌更适合此情此景了。许三多之所以选他当铃声,是想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曾经的史今,伍六一,和牺牲的成才,而除了他自己,又有更多的人用另外一种方式永远的记住了他们,成才并不孤独…想到这里他心中既燃起了一丝暖意…
来电话的是袁朗
“喂,队长” 沉思后的许三多迅速的接通了电话
“三多,你在哪?你的假期很快要结束了,打算什么时候归队”电话那边传来了许三多无比熟悉的声音
“我在成才这…我来看看他,就这两天,不,明天,就明天,我就回去”
随着许三多话音刚下,电话那边迎来了沉默,无尽的沉默,时间仿佛被定格…
“队长,在听吗?”
电话那边的沉默随着许三多的询问被打破…
不急,你难得休息,“休养”好了在回来”
“好”
挂断电话的袁朗知道,这一段伤无论在许三多的心中打多少麻药,他也不会好了。以前许三多的心病,他还能请出高城,现在就算华佗在世,也无济于事了…
三年前……
亚热带的气候潮湿且黏腻,在太阳的照射下,整个丛林显得光怪陆离。成才额头的汗水滴落在温热的土壤上,他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已锁定了目标——这是来自狙击手的自信,他当然有资格自信。通过这两年的历练,他的手明显稳了,心也跟着稳了。油墨迷彩下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训练时,他是最刻苦的,也是冲在最前面的。有人说他是为了前程,也有人说他是为了赎罪——赎抛弃七连的罪,赎放弃任务的罪。只有许三多知道,都不是。失去的人往往更懂得珍惜,而成才,就是那个曾经失去了的人。
瞄准,扣动扳机,射击。
敌方应声倒下,一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目标清除。草原,报告你的情况。”
对讲机中没有任何回应。
“草原(许三多行动代号)收到回复。收到回复!”
成才的声音从迫切,慢慢变得带上一丝嘶吼。对讲机那头,仍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袁朗的声音传来:
“山狼,这里是老A。草原失联,按原计划行动,保持隐蔽。我让猎鹰前去搜救。完毕。”
这次反恐行动中,对方是装备优良的雇佣军,实力不容小觑。在两天的交锋中,他们并未占到太多便宜。他们的狙击手擅长伪装伏击,已造成我方两名队员受伤,弹壳散落一地,后面的树叶上还挂着被风吹干的鲜血,其中一名战友的手臂,被子弹穿过,血花四溅,此刻已被紧急后送救援,虽然已过了多时,空气中仍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此时的失联意味着什么,成才不敢想。
袁朗此刻也是百感交集,但作为队长,他必须沉着、冷静。他的队友需要他,不能自乱阵脚。
“我去。”成才的语气迫切而坚定。
袁朗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说:“成才!他们的狙击手就在附近,你现在单独行动就是送死!”
“那我也不能让他一个人身处险境!”成才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不抛弃!不放弃!”
他的话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他从不顶撞上司,这是第一次。
话毕,他压低了身子,头也不回地向丛林深处扎去……
丛林的树木高耸入云,直通天际、叶片宽大翠绿,成才伏低了身子,慢慢的像前走着,竟不知何时被一片树叶划伤了脸,伤口非常细小,血慢慢的渗了出来,作为特种兵的他,这点擦伤根本不算什么,但成才却莫名的感到心慌,他回头看了看这是他在下榕树从未见过的品种。它们自顾自地茂盛生长,无论外界是危机四伏还是轻松惬意,都与它们毫无关系。十几岁就出来当兵的成才去过的地方不多,他曾对许三多说,有机会一定要出去看看,咱也得做个见过世面的人。
“三多,他们说东北的雪冬天能埋到小腿肚,人走进去,脚都拔不出来。还说海南到处是椰子树,走路可得加小心,掉下来一个,就你这小脑袋,都能给砸开。”他说着,用手比划成一个圆形,朝许三多脑袋上轻轻一敲,逗得许三多嘎嘎直笑。
成才口中的“他们”,其实是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战友。讲起家乡时,总带着几分个人情感,见成才听得津津有味,更不免夸大其词起来。“有机会咱一起去,好不好?你脑袋不灵光,到时候我给你做向导。”成才眼睛发亮,嗓门越提越高,难掩心中的喜悦,这是一个小镇青年对远方最质朴的向往。
许三多看着成才,笑盈盈地说:“我觉得老A挺好。”
“你这个人,觉得哪儿不好?”成才反问。
是啊,哪儿都好。草原五班、钢七连、老A,都好。
“我又没说不好。就是说,人总得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能做井底之蛙,要不这一辈子多亏。”成才摆摆手,“算了算了,和你说你也不懂。你不去就算了,到时候可别指望我给你带特产,我分给队长、吴哲他们,就是不给你。是你不跟我去的,你可别怪我。”
“别……别……”许三多仿佛当真了,可怜巴巴望着成才,竟不知说什么好。
成才两手突然伸向许三多腋下。许三多猝不及防,被挠得笑出了眼泪,连声求饶:“别挠了,别挠了!”
“你去不去?去不去?”成才一边加大力度,一边追问。
“去,去!”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何必遭这罪?”成才得意地收手,“许三多,今天成老师给你上一课,叫做‘做人要懂得变通,好汉不吃眼前亏’。”过了这么久,他还是喜欢给人当老师。
后来,许三多每每回忆起这一幕,心脏就像被人狠狠攥住般疼痛。他感觉那颗心在胸腔里扭曲、抽搐、变形,而那只看不见的手,注定终身相伴,总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日子,突如其来地抓紧他。
“成才,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你现在可以回来吗?”
多年后的许三多,会经常想起高城的那句“年少轻狂,幸福时光”但是他没想过,懂的代价既然那么大,懂的感觉既然那么痛……
成才继续寻找着许三多,他喜欢军靴踩在土地上的踏实感——这源于他从小生存的环境。在下榕树那个望山跑死马的地方,孩子能玩的东西少之又少,追逐打闹是最日常的游戏,他们乐此不疲。这里的土地依旧结实,走过的地方甚至没溅起半点灰尘,可成才没有感觉到半点安心。“三多,等我,你可不能有事!我这就来了,等我,等我……”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
要说敏锐力,放眼整个A大队乃至整个集团军,成才都是数一数二的。可当一个人的专注力被完全占据,这项技能就会迅速下降直至冰点。他丝毫没察觉危险即将降临,直到大约三十分钟后,终于瞥见了一个疑似的身影——这短暂的半小时,竟比他半辈子还要漫长。三点钟方向,有个小小的轮廓在移动,与其说是个人形,倒不如说更像个原点。不知哪儿来的自信,他无比笃定:是许三多,一定是许三多。
自打记事起,他们就认识了。光屁股娃娃的友谊,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刚入队训练时,一起洗澡暴露在人前的感觉,让许三多浑身不自在。成才还调侃他:“你小子,别这么羞答答的,你身上哪块地方我没见过?忘了小时候去河里抓鱼,被树枝刮掉裤子那回了?你就算敞开了给我看,我也懒得瞧。用得着遮遮掩掩的?”
“成才,你别瞎说!”许三多脸颊涨得通红。
话音刚落,吴哲也拿着洗漱用具走了进来。一个蓝色塑料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一个牙缸、一根牙膏、一块香皂和一条毛巾——这便是他的全部身家。那条毛巾叠得四棱四角,活像床随时迎接受检查的军被。
“你们聊什么呢?三多的脸怎么这么红,成才你是不是又欺负人了?”吴哲半开玩笑地问。
“我哪敢欺负他?队长罩着、全队宠着,要欺负也该是他欺负我。”
“你休想狡辩!三多,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吴哲转头看向许三多。
“没……没有……”
“结结巴巴的,还说没有?”
话音未落,吴哲转头就锁住了成才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三多,愣着干啥?拿水泼他!泼他!”
许三多双手合十,半天才接了一小捧水,朝成才脸上泼去。
“放开我!等会儿出去要你们好看!”成才故作威胁地喊。
“还嘴硬?盆!三多,用盆泼!”吴哲夹得更紧了,眼睛瞟向旁边的洗脸盆
这么一闹,许三多彻底忘了刚才的尴尬,露出一口大白牙,本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端起刚接好的半盆水,朝成才脸上兜头泼去。成才挣扎间脚下一滑,“咚”地摔在地上
三个人的笑声实在太大,引来了正准备回寝室的袁朗。他在门口站了足足两分钟,可他们闹得太投入,竟丝毫没有察觉……
许三多和吴哲怔愣地看着袁朗,压根没注意到已经滑倒的成才——他此刻面部线条扭曲,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水花遍布全身,一时间分不清哪些是疼出来的汗水,哪些是洗澡水。他用手做支点,试图站起来,或许是浴室太滑,或许是摔得太重,没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
“你们俩看着我做什么?把成才扶起来!”袁朗的话音刚落,许三多和吴哲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扶瘫坐在地上的成才。
“成才,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的!你摔哪了?让我看看!”许三多又焦急又自责,飞快查看着成才的身体——后腰与臀骨连接处肿得老高,像是要挣脱身体的束缚独自延伸。
“我没事,没事。”这两个“没事”是成才硬挤出来的,中间相隔一秒,还夹杂着粗粗的喘气声。
“还说没事?都肿成这样了!成才,对不起,是我太鲁莽,闹得没分寸,我给你道歉。”吴哲陷入深深的自责。
“现在不是分责任的时候。吴哲、三多,你们俩先送成才去医务室,之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队长,我真没事。”说着,成才试图摆脱两人的搀扶,想把腰挺直些,可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只能作罢。
“有事没事,不是你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这里的医务室虽不大,但设备还算齐全。一番检查后,发现成才摔得不轻,好在没伤到骨头,大概率是扭到了筋——从肿胀的程度能推断出来。医生说他最好卧床休养半个月,可成才却说,他不想脱离组织太久,自行修成一个星期。
许三多和吴哲如约来到袁朗的办公室。四面白墙上挂满了奖旗,比许三多在钢七连见过的还多。他很难想象,这个年仅30岁的年轻中校,这个像装甲老虎一样的男人,到底经历过怎样的戎马岁月。办公室收拾得干净整洁,办公桌上只放着一份文件和一支钢笔。许三多没看到半点中年男人的粗糙,只感受到一位中**人刻在骨子里的自律。
他们把事情的原委描述了一遍。
“许三多记过,吴哲口头警告。”袁朗严厉地说。
“是!”许三多大声回应着,转身要离开。吴哲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站姿依然笔挺。
“队长,我觉得你这个处理结果有失公道。成才是在我控制下挣扎才摔倒的,要处分也应该处分我,不关三多的事。”
吴哲是那种坚信有理走遍天下的人,无论面对比他位高权重的上司,还是资历军衔都低于他的下属,都一视同仁。他认为公理不应该受到这些外在因素的影响,对与错该对事不对人。
“我处罚他自有处罚他的原因,不罚你也自有不罚你的道理。没事的话,你俩就都出去吧。”
“既然有原因、有道理,就完全可以摊开来说清楚。”
“你是在质疑我?”
“没有,但我仍然坚持我的观点。我的错误,不能让别人替我承担”
“吴哲别说了,别说了!”许三多拽了拽吴哲的袖子。
“吴哲,我问你:在战场上,将军做的每一项决策都要和下属商量?如果下属不认可,是否可以违抗军令?”
“不是,你知道的,我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再问你,军人的天职是什么?你是高知军官,不会回答不上来吧!”
“服从命令。”吴哲的语气明显不再坚定。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是,收到!”吴哲以军人的标准回应。这是他头一次质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也头一次思考他的“公道理论”是不是不够健全。
回寝室后,成才听说三多因为他要受处分,再也坐不住了。他忘了自己的伤,起身就想往外走,找袁朗求情。吴哲了解成才,知道拦是拦不住的,便搀着他,走到了袁朗办公室门口。
敲门声……
“请进。”
“报告!”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如果是想为许三多求情,我劝你还是免开尊口。”
“但是,队长,这事真不怪三多。我要是不逗他,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况且我真没事,医生说养个2-3天就好了。我保证不耽误训练。”成才不自信的说着。
“是哪个不负责的医生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
成才的谎言就识破,不敢在多言
????
“成才,你认为这事很小,是吗?现在一旦需要出特殊任务,你这样的情况能去吗?A大队培养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职责,我们可以在战场上受伤,但我们的伤不能受得这么没有价值。”
“没这么严重吧,队长。”成才弱弱地说。
“我一会儿还有会,你先出去吧。”
成才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敲门声又有节奏地响起。
不出所料,又是成才。他好像在外面准备了很多话,进来就想一股脑地说出来,可袁朗并没有给他机会。
“成才,你有伤,先坐下,我和你说。”袁朗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三进三出,求我办一件事,留下一个他朋友,你猜这个人是谁?”
”成才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许三多。”成才脱口而出,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对,正是许三多,他不善于言辞那是我听他说过最多的一次话”
“我不值得。”成才小声地说,低下了头,眼睛盯着桌角。
“我们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每一个人都值得。成才,你这两年的表现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你的努力和刻苦有目共睹,但我不在意这些。人年轻时难免犯错,我不希望你一直背负着过去。从我接纳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看出了你的转变,这两年也验证了我的判断是对的。但成才,你得接纳你自己啊!许三多心思重,我看你这两年比他还重。你是A大队的一员,永远都是。另外,关于许三多的记过处分,在你和吴哲努力下改为一份书面警告,不会放进档案,你放心。”
袁朗像是当年做综合评估时一样总结着成才的过往,但不再是360°的环绕,而是坐下来目光平视的看着对方,说是领导对下属的谈话,不如说更像朋友之间交流。
听到许三多的记过成分改为书面警告,成才抬起了头,面露喜色。
“许三多这两年被我们保护得太好了,他心性纯良,偶尔需要点警示,对他来说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谈话结束,成才刚准备离开,袁朗叫住了他,递给他一盒膏药:“这是你嫂子出门旅游买的,说是挺好用的,你拿去。”
成才手里攥着这盒膏药,眼睛也湿润了,心里想着:队长,我再也不会走错路了,再也不会了……
就这样,许三多拿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书面警告,也是唯一一个……
多年后许三多在齐桓口中得知那次浴室事情,袁朗不会真给许三多记过,他也是发自内心的相信成才是真的变的,但还是临时起意给他加了这最后一次考验
成才加速移动着身子,直到离那个移动的原点越来越近。每快一点,每走进一步,成才的确定性就越强烈——是三多,没错,就是三多。
还差十米就要相遇时,对方猛地转过身子举起了枪,速度之快,姿势之标准,能看出来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
“三多,是我,是我成才!”
成才尽量选了一种最合适的声量:大了怕引人注意,小了怕三多听不清。但事实证明,他完全多虑了——许三多,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虽然他脸上画着厚重的油彩迷彩,虽然脸颊刚被树叶划伤,可眼前这个人,就算化成灰,许三多也认得出。
“成才!”
许三多既惊喜又错愕,两个人的目光相对、重合、聚焦。成才嘴角浮现出两个酒窝,三多也露出了一口白牙。阳光洒在成才身上,仿佛在让他感受这世界最后的一点温度。
“三多,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看见了一个可疑目标,追了过来,对讲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好,先不说这些,我带你回去。”
找到许三多后,成才作为狙击手的敏锐瞬间拉升。周围的环境很静,禅鸣、鸟叫、风声,一切都无比自然,可这种自然来得格外诡异。成才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在三十摄氏度的高温下,竟打了个冷颤。
忽然,一道刺眼的光源晃了一下。
成才定睛一看,不好——丛林中隐藏着一架步枪!对方好像意识到自己被发现,准备开枪。如果子弹顺利射出,那个方向正对着许三多!
成才瞬间冲了过去,速度快得像一只即将扑食的猎鹰。
人的速度能快过子弹飞行的速度吗?如果是今天之前,我可能会告诉你不可以,但今天以后,我会告诉你——可以。
成才推倒了许三多,血花瞬间喷溅,打在绿色的树叶上、黄色的土地上,还有许三多的军靴上。
“成才——!”
这句喊声,像撕开五脏六腑般绕着山谷回放。这声极具穿透力的呐喊,在多年后,像一支箭一样射中许三多的心房,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随后,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可许三多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听见风吹动叶子的沙沙声、小河流动的潺潺声,还有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这是他听过的,世界上最悲伤的韵律。
许三多紧紧抱住成才,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耳边只不停环绕着刚才那句“走,我带你回去”,他的眼泪滴落在成才长长的睫毛上。有那么一瞬间,许三多仿佛感觉成才的眼皮动了一下,可怀里冰冷的身体,一次次将他拉回现实。
今天是许三多25岁生日。
21岁,他丢了班长;22岁,他没了七连;25岁,他失去了成才——永远地失去了。
那天发生的一切,在许三多脑海中是空白的,有一种说法是人在极度悲伤下情况下大脑宕机,开启保护机制。是否有科学依据不得而知,但在许三多身上确实发生了。
后来从吴哲他们口中得知,成才死于一名美国大佬的前雇佣军,亚裔,社会关系比较复杂,因仇家居多举家搬迁到越南,妻儿因人工纵火,惨死于家人,精神受到刺激,联络了一些“同道中人”携带着大量枪支、弹药、准备偷渡回国。干点倒军火的生意,他的外号Marksman??,被他对准的人无一生还,唯一活口只有许三多,但是是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
成才的葬礼很隆重,国家不会愧对每一位因公殉职的英雄。送他的队伍浩浩荡荡,有军人,也有闻音赶来的普通市民,他躺在一个实木的棺材中,棺材盖中间有一圈玻璃方便家属瞻仰遗容。成才的照片摆在正中央,笑的很甜,两个梨涡很迷人,但可惜照片是灰白色的。旁边摆满了鲜花把成才围在了最中央,黄的刺眼,白的沧桑。吴哲以前很喜欢花,在这以后就不那么喜欢了。整个房间弥漫着谈谈的花香,后来许三多认为死亡是有味道,就是那天的味道
齐桓一边留眼泪,一边顿足捶胸,嘴里骂着,这些狗杂种,就是枪毙他们十个来回都不多。
吴哲拍拍他的肩,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了
袁朗就任由眼泪一串串的滑下来,没有大骂大叫,也没有呜咽,很安静,像鬼魅一般的站着
而许三多就这么望着成才,泪水打在棺材板上,泛起了水花
让一让,让一让
扒开人群进来了一个人,是高城,他正巧在附近开会,闻讯赶来。
他上来一把抓住用力袁朗的衣领,像是要把他像拔萝卜一样的给他连根拔起
“袁中校,你说要好好带他们就是这么个带法,走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就这样了,你说话啊?”
高城手一推,袁朗后推了几步。
吴哲、齐恒见装赶紧上前
高营长,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我们队长也很难过,请你不要这样,注意场合。
高城没理他,只一一味的对的袁朗,我就不该让他回来,在草原五班呆着好好的,这下好了,命扔这了。
等过几天,让许三多跟我回装甲步兵营,七连最后一棵独苗,别丧你手里
高副营长,你这么做不和规矩。况却现在也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齐恒说
高城大手一挥,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就要人,活的,听明白没有。
齐恒也起火了,走到高城正前方,眼睛死死的瞪着他。
“许三多,你说句话,跟不跟我回去”
半晌,许三多无言,摸了摸袁朗刚才流过泪的地方
“好,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袁中校,你跟我出来一下
高城先出去,袁朗也紧跟其后
吴哲、齐恒也跟了过来
袁中校,话我先给你放这,许三多往后要是在有个什么闪失,你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最后一个到达现场的,是成才的父亲。
得知成才牺牲的消息时,老人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大概半天后才苏醒,醒来后,就一刻不停地往这儿赶……
成才的父亲也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谈不上风烛残年,但他此刻的状态,着实给人这样的感觉。他一辈子都在争一口气——这一点,从给成才起名时就看得出来。他以自己村干部的身份为傲,更以成才的军人身份为荣。可现在,这口气散了。
他总爱穿一件军绿色的中山装,洗得有些泛白,却依旧干净、平整。在下榕树那个村落,村民多以种地为生,风沙又大,能把衣服打理成这样,实属不易。从前的他,那般神气。跟村民讲起大道理来滔滔不绝,上到家国大事,下到柴米油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但现在,他那股精气神,彻底散了。
他双手扶在成才的棺材上,半跪在地上,嘴里只不停重复着一句话:“儿啊,我的儿啊……”
棺材的出口连着电梯。做完最后的遗体告别,成才就将被推进去火化。电梯那端,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一扇没人愿意亲手推开的大门。
当工作人员往里推时,许三多狠狠抱住了棺材的一角。上一次让他这么死死抱住的,还是史今的行李。当年他守不住的东西,如今,依旧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