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悖论 第7章 影子

夜晚的“铂宫”如同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在城市的夜色中喧嚣着，隔绝了内外的两个世界。

凌曜换下那身紧绷挺括的侍应生制服，仔细地叠好放进员工储物柜，重新穿上自己的衣服。冰冷的布料贴在肌肤上，带走了一些疲惫带来的燥热。

他轻轻关上衣柜门，金属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又一天紧绷的神经画上暂时的休止符。

走出员工通道，夏夜的闷热混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与会所内部恒温的冷气和浓郁的香氛形成鲜明对比。凌曜深吸了一口算不上清新的空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正准备走向路边那排共享单车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凌曜。”

他循声望去，看见林澈站在不远处一盏略显昏暗的路灯下。灯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穿着简单的棉质T恤和休闲长裤，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手里还提着两杯似乎柠檬水。

“林澈？”凌曜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里？”这个时间点，早已过了放学很久。

林澈走上前，将其中一杯还带着凉意的柠檬水递给他，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刚好在附近书店查点资料，想起你差不多这个时间下班，就过来看看。晚上一个人走路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表情也坦然得让人无法怀疑。凌曜看着他递过来的柠檬水，透明的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他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包括深夜归家的路途。骑共享单车虽然累，但能更快到家，也能省下一点交通费。

林澈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将杯子又往前送了送，补充道：“顺便走走，坐了一天，也想活动一下。而且，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你，关于今天物理卷子最后一个大题。”他晃了晃手里拿着的笔记本。

这个理由击中了凌曜，学习上的交流，是他为数不多不太会拒绝的正当理由。

他沉默地接过了那杯柠檬水，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稍稍驱散了夏夜的黏腻。

“谢谢。”他低声说，然后指了指旁边的共享单车，“我平时骑那个回去。”

林澈笑了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持：“今天就走走吧，好吗？就当陪我散散步，总对着书本眼睛也累。”他的目光真诚，没有半分施舍或怜悯的意味，更像是一种朋友间的提议。

凌曜看着他已经迈开的脚步，又看了看那杯已经接过来的柠檬水，最终点了点头，跟了上去。他把那句“太麻烦你了”咽了回去，因为知道林澈会用更温和的理由挡回来。两人并肩，融入了夜晚稀疏的人流中，朝着凌曜家的方向走去。

说实话，此刻凌曜的心里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的，深夜的街道总是那么孤独，此刻的陪伴显得愈发暖心。

独自一人时，他总是高度警惕，加快脚步。此刻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沉稳可靠、让他感到安心的人，那种时刻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些。

他小口地喝着酸甜冰凉的柠檬水，听着林澈用平稳的语调说着学校里的一些趣事，偶尔也会就那道物理题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夜风吹拂，带来一丝凉爽，这条路，似乎没有记忆中那么漫长和难熬了。

江朔坐在宾利后排，路灯的光打在他的左脸上，右脸则埋在黑暗中，他的表情阴沉着，他看着凌曜和林澈并肩走在一起，看着林澈递上饮料，看着凌曜略微迟疑后接过，看着两人最终选择步行离开。

“少爷，今天还跟吗？”前排司机颤颤巍巍道。每天晚上少爷都要他开着车，护送这个清冷的少年回家，还不准开同一辆车，每次司机出门都感觉像是在执行任务。

“跟着。”江朔冷冷说道。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一开始是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扭曲的监视欲，他想看看凌曜在这种地方工作的样子，想抓住他更多“不堪”的把柄。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守护？他不敢深究这个词的含义。

他只是像个见不得光的幽灵，远远地跟在凌曜身后，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在夜色中独自前行，看着他偶尔因为疲惫而放缓脚步，看着他安全地走进那条老旧的小巷，直到那扇铁门关上，楼上的小窗户亮起温暖的灯光，他才会像完成某种仪式一般，带着满心的烦躁和空洞，驱车离开。

他从未想过要上前，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要说“我送你回家”？他几乎能想象出凌曜那双冰冷的、带着厌恶和嘲讽的眼睛会如何看他。他只能用这种笨拙的、甚至有些病态的方式，确保凌曜的安全，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一些他曾经做过的混账事，就能离那个人近一点点。

可是今晚，凌曜的身边有了林澈。

他看着前方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背影，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林澈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认真听凌曜说话，偶尔点头，姿态放松而自然。而凌曜，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侧脸的线条似乎不像平时面对他时那么冷硬。

一股尖锐的嫉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江朔的心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但奇怪的是，除了嫉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在翻涌——是羡慕。

他羡慕林澈可以那样坦然地站在凌曜身边，可以和他平静地交谈，可以送他回家，而不会引起凌曜的反感和抗拒。

他羡慕林澈身上那种温和沉稳的气质，那似乎正是凌曜能够接受的类型。

他多希望，此刻走在凌曜身边的那个人是自己。

他多希望，凌曜看向自己的眼神里，能有一丝一毫像看向林澈时的缓和，而不是永远的冰封和漠视。

这种强烈的渴望和巨大的落差感，让江朔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迷茫。他从出生起就拥有一切，财富、地位、外貌，他想要什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周围的人对他不是奉承就是畏惧。

他从未遇到过像凌曜这样的存在，像一块坚不可摧又冰冷刺骨的寒冰，无论他用热焰灼烧还是用重锤敲击，都纹丝不动，反而反射回更冷的寒意，冻伤他自己。

凌曜，我到底该怎么做你才能看向我呢？

如果他不再欺负他，不再找他麻烦，如果他……他也像林澈那样，用温和的方式去接近，凌曜是否会……是否会多看他一眼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般在江朔荒芜的心田里疯长。他看着林澈的背影，第一次不是带着纯粹的敌意，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模仿和学习的审视。

林澈是怎么做到的？

鬼使神差地，江朔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他们后面。他保持着足够的距离，确保自己不会被发现，目光却死死地锁定着前方那两道身影，像一个最专注也最痛苦的观察者。

前面的两人对此一无所知。

走到一个路口，需要等红灯。林澈很自然地停下脚步，站在了凌曜靠外侧的位置。

“今天这道题还有一种解法，我觉得思路更清晰，你看……”林澈翻开笔记本，就着路灯的光线指给凌曜看。

凌曜凑近了些，专注地看着笔记，微微蹙眉思考。两人的头靠得很近，发丝几乎要触碰到一起。

远处的江朔看到这一幕，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冲过去将他们分开。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强迫自己站在原地。

绿灯亮了，林澈合上笔记本，很自然地抬手，虚扶了一下凌曜的后背，引导他注意车辆，“小心车。”

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礼貌性的触碰，凌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只是微微颔首，继续向前走去。

这个细微的互动，像一根针，扎进了江朔的眼里。原来，凌曜是可以接受这种程度的接触的，只要方式足够自然，不带侵略性。

他又想起自己以前，总是带着恶意去拉扯他，换来的只能是对方更深的厌恶和更迅速的远离。一种迟来的、混合着懊悔和明悟的情绪，在他心中弥漫开来。

也许……他真的错了？

走过一个夜宵摊，食物的香气飘散过来。林澈停下脚步，转头问凌曜：“你晚上在那边吃东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回去？这家的馄饨看起来不错。”他的语气带着询问，而非强求。

凌曜摇了摇头：“吃过了，员工餐。”他顿了顿，难得地补充了一句，“而且奶奶应该还在等我。”

“好，那下次有机会再尝。”林澈从善如流，没有任何坚持。

江朔在后面听着，想起自己曾经强行塞给凌曜昂贵的点心，被对方直接扔进垃圾桶的场景。

他当时只觉得凌曜不识好歹，现在却隐约明白，那种带着施舍和强迫意味的“好意”，对凌曜而言，是一种侮辱。

一路上，林澈和凌曜的对话断断续续，并不密集，但氛围却有种奇异的和谐。

大部分时间是林澈在说，凌曜在听，偶尔回应几句。他们聊学习，聊偶尔看到的书，甚至聊到了天气，没有触及任何敏感话题，没有打探，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平淡如水的陪伴。

这种平淡，却是江朔求而不得的奢望。他跟在后面，像个贪婪的偷窥者，汲取着前方传来的零星片段，每一点滴和谐的互动，都像是在他心口的妒火上浇油，却又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他既痛苦，又忍不住去观察、去记忆——林澈是怎么说话的？用什么语气？什么时候保持沉默？如何表达关心而不越界？

他像一个最笨拙的学生，开始试图理解一门名为“如何与凌曜相处”的、对他而言无比艰深的学问。

终于，走到了那条熟悉的老旧巷口。昏暗的灯光下，巷子深处显得幽深而安静。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凌曜停下脚步，对林澈说，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那你快回去吧，奶奶该等着急了。”林澈微笑着点头，“明天见。”

“明天见。”凌曜低声回应，然后转身走进了巷子。

林澈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凌曜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听到那声轻微的关门声，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柔和的笑意，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他并没有注意到远处阴影里，那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

江朔看着林澈离开，又看向那条已经空无一人的小巷。楼上的小窗户很快亮起了温暖的灯光，那是凌曜和奶奶的家。

他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夜色中，刚才一路跟随所看到的画面，像电影镜头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凌曜接过柠檬水时微微放松的指尖，倾听问题时专注的侧脸，面对关心时虽然沉默却并未拒绝的姿态……以及，和林澈之间那种自然流淌的、让他嫉妒得发狂的平和氛围。

“如果我……我也像他那样……”江朔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迷茫。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曾经用来欺负凌曜、砸碎东西的手，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改变的冲动。

他想要抹去凌曜眼中对他的厌恶和冰冷。

他想要……站在凌曜身边的那个人，变成自己。

这个愿望如此强烈，几乎压倒了他一直以来用“讨厌”来伪装的真实情感。

他不得不承认，他在意凌曜，在意到可以像个变态一样跟踪他回家，在意到会因为别人对他的好而嫉妒发狂，在意到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一切行为。

可是，该从哪里开始呢？向林澈学习吗？学习他那套温和的、耐心的、润物细无声的方式？

这对于习惯了强势和掠夺的江朔来说，无异于一场颠覆性的改变。他感到无所适从，就像面对一道无解的难题。

他在巷口站了很久，直到那扇窗户的灯光熄灭，整个街区都陷入沉睡般的寂静。夜风吹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纷乱和那份刚刚萌芽、却无比坚定的决心。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窗户，转身，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孤独而执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