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也快,快的甚至不及得到一个被祝福的圆满。
公元1263年七月,蒙军撕毁议和条约,倾三十万大军南下,以迅雷之势连克数城。他们兵强马壮,又有火炮助力,加之连战连胜,士气高昂,南郡三日即破,自此荆襄门户大开。襄阳守将吕文焕连发十二道信向朝廷求援,皆未得应,八月,樊城破,蒙军转而围攻襄城。
杨过出城时正值傍晚,深红色的云霭铺满天际,夕阳染血,青山缄默。
他驾着一辆马车,蓝色的布帘随着马匹的疾驰摇摇晃晃,两旁的景色也快速倒退。他高高地挥起马鞭,仿佛如此就能挥散关于这城所有的回忆,不管是幸福的,痛苦的,挣扎的,还是快乐的。他知道一切故事将随着这座城池的陷落而走向湮灭,就像他也知道高高的城墙之上,有人在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目光希冀犹如新生。但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回头。
“求仁得仁,不负于心。我永远无法成为你郭伯伯那样大义为先的人。过去,我明知芙儿有错,却还一心袒护。过儿,你可怪我?”
一阵新鲜温和的微风吹过,像是谁发出了悠悠的叹息。他摇摇头,心想,我不怪您。
“……你与芙儿带着倚天剑,破虏带着屠龙刀,分别向西、南两个方向突围,但凡有一颗火种留下,终有一天都将成为燎原之势。”
他想起那副波澜壮阔的画卷。江湖,朝堂,武林,兵甲,百年之计,胸壑之间。他对着晚风重重地点着头,暗自发誓即使焚尽此身残躯,也必延续光明之火。
马蹄声急,两旁景色快速倒退,如果生命和时光也能如此那该多好?一切的遗憾都还来不及发生,所有的故事青涩懵懂而美好。他闭起眼睛,脑海中却浮现那对驭着双雕走来的夫妇。男的浓眉大眼,胸宽腰挺,女的容颜秀丽,眼睛灵活至极——那是他对“幸福”一词最初的幻想。
带着露水的太阳升起又落下,直到红马长嘶一声几乎瘫倒于地,杨过才慢慢勒停了马车。他望着天空,一只黑色的孤雁扑闪着翅膀划过天际,不住地发出嘶哑的鸣叫,然即便如此,它也要飞过千山万水,寻找真正的归途。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何您和郭伯伯都不肯离开?明明可以走,明明留下也是白白……”
“将士们阻碍南侵多年,鞑子在这儿丢了个大汗。这为我们带来了难得可贵的和平,却是他们的永远也不能磨灭的耻辱。”
“惟有留给他们一场足以抹平一切的荣耀,怒火才不会牵连到百姓。”
“你郭伯伯是这么想的,而我……”
夕阳下,这位两鬓斑白的夫人嫣然一笑,眼神灵动至极,宛如许多年前桃花岛上那个古灵精怪的黄毛丫头。她忽而拔剑指向天空,杨过不由往剑尖所指望去。
他看到了什么呢?是昏黄的天空下,一只离群的孤雁晃晃悠悠地飞过天际,它的翅膀被瑰丽的晚霞镀上一层金黄色的神光。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橙色的余晖弥散在广袤无垠的天空。深红色的云霭流动如奔涌的溪流。那之下,是厚厚重重的城墙上无数的划痕硝烟,记载着,诉说着,被记住,被遗忘。
襄阳。
燃烧的火弹如雨般洒向巍峨的城墙,黑色的硝烟沁染了原本湛蓝的天空。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被火焰包裹着化为飞灰,又不断有人往前,填补着逝者留下的空隙。当飞溅的血肉归于泥土,待到来年能否化作护花的春泥?
太阳散发着热烈而雄浑的光芒,与世长存。而只一瞬的爆炸声、轰鸣声、嘶吼声、惨叫声如同怪兽的嘶吼此起彼伏地充斥着世界。在炽盛的天光中,郭靖环顾四周,侠士夹杂着士兵,他举目远望,敌人刺倒了朋友。冥冥中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场战斗,这场战争快要结束了,可他还是吃力的抬起手臂划开眼前围起的士卒。
更多的敌人如潮水般涌上。他索性不再使用内力,只单纯地用兵器劈、砍、挑、刺。只是任凭他武功盖世,却又如何阻挡住气力的流逝?冰凉的血液混杂着流淌在众生荒凉的古战场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只觉得五脏六腑被一把锋利的刀子搅作了一团。不知在哪个空隙,一只利箭贯穿了他的手臂,郭靖身形一顿,下一刻,七八杆长枪一齐穿透了他的胸膛。
郭大侠带着无限哀伤的神色望向城楼,正看到象征着大宋的战旗倒下,如同白练般滚滚东流的长江。他想:“我不后悔,螳臂挡车,只是……”
女将心有灵犀地在这一时刻回头,正对上对上他如山般倾倒的身躯,而他的眼瞳中是大海一般宽广深邃的温柔。
“只是,蓉儿……”
他倒在地上,遗憾地合上眼睛。
眼见丈夫倒地,黄蓉微微的勾起了嘴角。她并不意外这一刻的发生,这是她的傻哥哥无可挽回也绝不后悔的宿命。她只是再不躲闪,打狗棒挥舞开来,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朝着有他的方向走去。千军万马的战场,她与他只几尺之遥,却阻隔了无数刀枪斧钺,血色苍穹。只是眼前横飞无数血肉,如海潮般源源不断涌上的敌人再也无法阻拦她的脚步。不知何时,原本枯竭的经脉又盈满了气力,她想起自己看着女儿学会这套功法时自己脸上复杂的神情——噗嗤一笑,笑着想到:与他一同安眠于此间山河,倒也能算得上求仁得仁,一个善终。
鞑子惊恐地看着这个满面血污的女人犹如罗刹般收割着阻挡者的生命,任凭刀兵加身亦是面不改色,仿若没有痛觉般沐着血色一步步走到某个已然看不清面容的勇士面前。
是的,那是敌人,但他凭一己之力坚守一城,死而无悔,死而无僵,纵然为敌,亦为勇者。
那是靖哥哥呀,黄蓉笑着想到,是天下对她最好最好的人。她抱住他,心满意足的倚靠在他的怀中。这一刻,天地寂静无声,细微的风吹散了一只小小的花朵,花瓣飘散着飞到久远记忆里。
那天,细风吹拂了柳丝,蝴蝶蹁跹了翅膀,一个憨厚的青年拉起她的手,斩钉截铁地说:“蓉儿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
她的眼睛已经模糊地睁不开了,涌出的血液染红了灰色的盔甲,早已凝结成不详的黑色。又一轮箭矢如雨般落下时,身边气息奄奄的人倏忽翻身挡在了她的身前,伴随着微弱地闷哼声,他终于垂下了头颅。她慢慢微笑着,心想:靖哥哥呀……他可真傻......血肉之躯哪里能挡住□□剑矢呢?可是呀,他是天下待我最好最好的人……
“郭靖、黄蓉已死!尔等还不速速投降!”便在即刻,许多人用汉话大声呼喊起来,离得近的守城士兵望向那被矛尖挑起的头颅,虽则辨不清形貌,可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沉重的哀坳,他们再无战意,有人忽的跪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远处,九苼大髦下的异族君主勾起唇角注视着城墙上的白旗,眼中划过得意的神色,这座顽固至极的城池过往给大元带来的一切耻辱随着匪首地死去终于得以洗刷!鲜血带来的耻辱,最终必将由鲜血洗去!
他略一挥手,身旁俯首低眉的侍从官恭顺向前,他正要说些什么,天色忽然毫无预兆灰暗下来,千万人刀兵相碰的战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苍穹之上那轮亘古不变的太阳一点点的被黑暗吞噬,顷刻间颠倒的白夜如同末日的预兆,一瞬掠夺了众人的心神。
“儿郎们!九月之后,十死无生!我们却还要背水一战直到该去的日子!纵然我等身死,死得其所,何等快哉!”
“天狗食日!”有人惊恐地喊道,恐惧犹如潮水一般弥散在整个看不见光的血色大地。
“死得其所!何等快哉!死得其所!何等快哉!死得其所,何等快哉!”
“壮士虽死,英魂尤存。王上何不宽以待之,以显我大元风范?”
“吕将军,襄阳阻鞑子南侵之军多年,蒙军必深恨我夫妇。明日之战,不可避免,若打不出我大宋的骨气,异族必视我汉人百姓如同鞋底的贱泥!既然陷落无可避免,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撑到那天!万望如此,可解屠城大祸!”
原本微小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多,十夫长原该杀了身旁扰乱军心的士兵的,可他战栗的手已经连刀都举不起了,只能怔怔望着消失不见的日光,再也不发一言。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天意示警,还请王上三思!”
“天道、天道……”君主捏紧了手中的弯刀,忽地闭目松开,载满宝石的武器,“伶郎”一声坠落在地。
“罢了。”他说,“贼首悬城十日不得收敛。”
侍从恭谨而退。
“还好鞑子不看历书”
战斗开始前,女将微笑着对她的丈夫说道。
正在这时,一缕白光刺破黑暗,被阴影笼罩的太阳,终于慢慢露出它本来的面目。这阳光犹如久旱的甘霖,惊慌失措地众人犹如重获新生般仰望着碧蓝澄澈的天空。
公元1263年,元军烧断襄、樊浮桥,以回回炮集中攻打樊城。宋军力战不支,守将范天顺、牛富先后身亡,樊城陷落。元军随即转攻襄阳。
九月,守将吕文焕孤绝无援,以城降元。
襄樊陷落。
“丞相,”来人望向不远处正平静地修剪海棠花枝的男子,犹豫着是否不该打扰大人的兴致半晌,“那边的消息传来了,攻城的时候天生异象,主上有感,未施屠城之计,也对守城而死的郭靖、黄蓉夫妇尸身礼遇有加,好生安葬了。”
剪刀在繁茂的花枝上微微一顿,随即继续不紧不慢地动作起来,香炉散出袅袅的青烟蜿蜒向上。
“她呢?”
探子一时吃不准这个“她”如何称呼,只好悄然省略,沉声答道,“属下按照大人所绘画像细细翻找了城外的尸堆,并未发现……的尸身。有城外樵夫在城破前三日发现有人驾车朝西行去,那驾车男子形貌肖似……”
“好了,你下去吧。”
探子躬身退下,探出房门的前一秒,却忍不住偷偷望向丞相大人不管何时温和如春风拂面的面容,可模糊的天光透不过茜色的纱窗,他终究什么也没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