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于她,是记忆中的种子。
公元1262年初,蒙古与宋廷经年累月的战争因为许多或明或暗的缘故得到了暂时的休止,两国开通互市,更设立了好几处商埠以供交易往来。
宋廷极有眼色的主动增加了纳贡的岁币,蒙古人微微一笑拍了拍使臣的脑袋,和声和气的照单全收,恍惚使人以为这样的情景还可以延续许久。于是皆大欢喜,普天同庆,至少表面上所有人都心满意足。至于些许被翻了番的赋税逼死的百姓黎民,不过是在日光下转瞬消失的露水,甚至不值得贵人们稍稍皱一下养尊处优的眉头。毕竟,长江依然簇拥着白浪滚滚向东,青山仍旧,夕阳几红。
然而,对于无解的战争,死亡和投降其实殊途同归。尽管浓重的黑云仍然笼罩在大宋每一寸锦绣河山的上空,但由于烽火硝烟暂时的消散,新的一年边城中的元宵佳节却呈现出难得的热闹绚烂。
耿耿的银河,璨璨的繁星,如云的灯火,,还有不时奔跑笑闹的孩童。一团团盛大的烟花如伞花在夜空盛开,飘散着金色的粉沫,和着巨大的爆裂声点亮了人们的欢颜。
当星光呼啸着从夜空中飞逝,这落幕前的灿烂究竟该令人欢喜还是悲伤?
庭院灯火阑珊的一隅,郭芙凝神听着街道上传来的欢笑声,胸腔中的燥意越来越甚,终于“啪”的一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托腮望向身旁那盏的琉璃海棠花灯。
这灯精巧别致,散发着幽幽的暖黄色灯光,看起来宁静又热烈,像极了某人的眼睛。
它原本被挂在庭院的角落,和周围一水的红灯笼格格不入,孤零零地像是被谁丢弃一般。高傲又可怜的样子着实令人看地厌烦。
她随手将之带在身旁。
可这会子和着外面的喧嚣声再来看它,便无端生出了些恼意。她朝着灯笼的方向随手一拂,灯盏当然纹丝不动。细风吹动着树梢哗哗作响,在蠕动的月光中呈现出一种模糊而清列的轮廓。
郭芙蜷缩着手指,瞳光映着灯光璀璨如夜空星辰,酒意,自顾自的斟了一杯凉酒,闷头饮了下去。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会生气,愤怒,还是难过?
该不会在为我担心吧?那么明显的痕迹,你一定知道是我自己选择离开。
你现在,一定在胡思乱想,像极了一只炸毛的小猫。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啊,我从未后悔,和你相逢,穿过许多或喜或悲的往事。
我只遗憾,与你相逢太早,相知太迟。待到恍然大悟回首前尘,却再也没有足够相守的时光。
那日西山崖下,妈妈用最平静的语气叙述了襄阳的局势,我才知晓情形已然恶化到了此等地步。那一天,我望着你被被溪水打湿的容颜,沉默了很久很久。可难过时,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扑进妈妈的怀中。
三年前襄阳城的那个夜晚,你被众人簇拥着一碗又一碗饮酒的时候,我在角落感叹,这一生要得最热切的,始终没有得到。可当你义无反顾的随我跳下山崖,我才恍然,那热切是记忆中的种子,在明了心意的一刻,就不可避免地生根发芽,如今已然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我想你平安喜乐,做着做山间一抹自在清风。而不是在害你断臂、孤单后,再连累你丢了性命。
人皆有私心,我也是。
责任在我,而你还可脱身。
身形瘦削的女子站起,踉踉跄跄地走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道路两旁摆满了卖花灯的铺子,四处皆是携手依偎的行人。她信步往穿城小河的方向的地方走去,手中却始终提着那盏祈愿花灯。
城中流光飞转,来往的行人们脸上皆是温暖的笑,穿城而过的小河中已经载满了花盏,一段段悠悠的往事随之翩然而过。
郭芙缓步走过河上的白石小桥。有嬉闹的孩子们从她身边跑过,她避让不及身形一晃,花灯砰然于地碎成满地芳尘。
小孩们笑闹着跑开,她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她下了小桥,走到河边,没有花灯,就将满心虔诚将托以丝娟莲座放于河中,柔和的月光如春风拂过柳梢,划过她娇美的面庞。心中的祈愿刚落,倏忽一瞬巨大的炸裂声传来。
她回头望去。
那是怎样绚烂的场景呀,众人望着天空齐齐爆出惊叹欢呼:灯火与花树交相辉映,世界亮如白昼,星光纷落如雨。
可她只注意到,桥旁灯火阑珊处,有人晶亮着眼眸,静静望着微波荡漾的河水。
他的身影一半在暗处,一半在光里。
他的眼神宁静又热烈,如同秋日灼烧的海棠。
他究竟是捉不住的风,还是灿灿然的花?又或者本就二者皆有?
郭芙心尖酸涩的一软,她看到了帏帽之下的白霜。
“杨过?”她轻唤了一声,那人恍若未觉。
错落的光盏摇晃着光影,各色人群熙攘密集。她该转身走开的,趁一切还没发展到无可挽回之前。可是啊,心间一股热血忽然涌动进四肢百骸,所有的理智、犹豫在那一刻尽数湮灭。无可抗拒的命运,是热切、欢欣、悲苦、甜蜜……百感交集后,又是何等奇妙的滋味?
杨过把手中的绢帕重新放于河中,抬头朝脚步声渐进的方向望去,正对上她水光莹润的星眸。两个灼烫的眼神在空气中交汇,擦出一串明亮的花火。
万语千言,你心我心,正在这一顾之间。
你想牵起我的手吗?
不,我想背着你,走很久很久。
很久有多久?
是久到天地再也没有星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