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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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做过一个梦。
我做过很多梦,孩提时,少年时,中年时,大多都忘了。之所以会记得这个,是因为这是一个噩梦——一个令我难以忘怀的噩梦。
我又想起这个梦了。
梦里襄阳城破,我听闻消息后不顾一切跑去寻她却只见一座满地血火的城池;梦里我发了疯一般在千万尸堆中寻找她的身影;梦里找到她时她的手紧紧握着她的丈夫;梦里我像个懦夫一般号啕大哭;梦里我面无表情地请人将他们合葬;梦里我与姑姑回到古墓一世未出……
这梦好长,长的就像一生
一生的烈酒,一生的西风,一生的不快活
为何不快活?
我挣扎着从无尽的泥沼逃脱,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头脑还没清醒,鼻尖就嗅到一股清香。我朝身下看去,原是一层金黄的干草。身上的伤口都用白色的布条细细包扎过了,我心中一热,在极致的悲喜间叹息着说:“这些年,总算长进了些!”
“不长进些再被你欺负吗?”
洞口传来一声娇嗔,芙妹抱着一打干柴款款走来,额头见汗,脸颊微红,一条绯色丝带松松挽起乌黑的发。她沐着晨光款款而来,我抬头望去,便再不能移不开目光了。
一时间,我竟不敢相信自己还在人间。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很痛!我不是在做梦!
面前的姑娘诧异的望着我,手中的干柴“哗啦”掉了一地。她冲到我面前,一边急忙握住我的手防止我继续自残,一边仔细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先是奇道:“没发烧啊……”然后怒气冲冲地盯着我:“杨过!你又发什么疯?”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想起了什么,往怀中一摸——空的!连忙抬头焦急道:“发带呢?”郭大小姐秀眉一挑,带着七分嗔三分怒地问道:“你不是丢了吗?”见她这般情态,我顿时便明白了,嘴角一勾,笑道:“没丢!”说完便眨眨眼,指着胸口道:“一直放在这儿呢……”
她“呸”了一声,又羞又恼地望着我,美眸流转间有动人的光波,清风吹起她绯红的发带,轻轻地拂着我的脸颊。我心中一动,见她也是呆呆地望着我,胸中情潮翻涌,搂紧她的腰俯身便要吻下!
正是这意乱情迷之时,一阵恼人的鸟雀声忽然传来!芙妹眸中一清,我暗道不好,果不其然下刻她便一掌打来。这一掌我原可轻易躲过,然此情此景,我心中豪气顿生,竟觉给她打一掌消消气也没甚么,于是不躲不闪生受了这一下,随即便是一声闷哼。
她急忙扶住我,连连抚着我的胸口,焦急道:“你怎地不躲开呀?”说话间便要给我再输些真气。
其实她这一掌掌风软绵绵地根本没动力气,我一会儿皱皱眉,一会儿揉胸口,只是想再看看郭大小姐为我着急的样子——原来她这般在意我,我心中实在好生欢喜。
然而见她苍白的面色,青紫的嘴唇,联想到昨晚她被藤条弄得满手的伤痕,又不禁气恼心疼了起来。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低声哽咽道:“芙妹……”
她初时还在挣扎,听到这声哽咽身子便是一僵,随后犹豫地把手放在了我的腰上,冷着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堂堂大侠,不就是挨了一下?哭甚么……”她轻轻把我推开,低下头不撇撇嘴道:“你乖乖坐着不许动,我给你疗伤……”
见这傻丫头说话间便要逞强,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说:“我刚刚已然调息,现下不疼了。”见她仍有犹疑之色,我忙道:“芙妹,那发带是否还在你这儿?”
提起发带,她俏脸一红,转身便不理我,随即从袖中向我抛出一物。我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有些年头的青锻发带?正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之时,她忽然狠狠地瞪着我,咬着牙道:“这可是我亲手给你绣的,你要是再丢掉,我绝不饶了你!”
我猛地一震:“给我绣的?”
她别扭的点点头,说:“那年英雄大会,我不是答应过会托妈妈帮你做一身衣裳?妈妈那时怀着襄儿,我怕她劳累,就顺手给你做了一条发带……只是顺手哦!”她用力点点头,似是这般说服自己:“后来……”她声音一顿,逐渐低了下去,我也不由一颤,想到往后种种,几乎落下泪来。
她忽然拽着我的衣襟,气愤道:“这么多年来,有时我很懂你,有时又不懂你。你说,你究竟如何看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什么?”
我想了想,坚定道:
“我喜我生,独宁斯时!”
这傻姑娘眼圈顿时一红,随即流下泪来。她狠狠瞪着我问:“若是、若是你果真待我好,为何一直不拿好脸待我?”
我从未想过这刁蛮任性的郭大姑娘还有这般落泪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急忙拿起袖子想给她擦擦眼泪,但她的眼中似乎藏着一条溪流,泪水不断涌出,总也擦不完,擦着擦着,我也跟着难过起来了。
我垂下头,苦笑着说:“我总疑你瞧不起我……我以为你半点都不欢喜我……”
她抽抽鼻头,晶亮地眸子狠狠地瞪着我:“我若瞧不起你,便连话都懒得跟你说!还做甚么劳什子的发带?”
我心中一酸:因为那敏感至极不可言说的少年心意,我错过的又何止一条发带?是长长的十六载光阴!是差点永隔天涯的诀别啊!
梦中情景历历在目
远隔天涯,寂而无声,原是结局
如今如此,上苍厚我
我拉着她倚在我身边,她只嘟着唇,小小捶打了下我的胸膛,我便开心对笑了起来。
哦,对了,那个梦后来如何了?
梦醒了,我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随即发现眼前是一片熟悉的黑暗——
是古墓,我在古墓。
我朝身旁望去,绳子一动不动,姑姑清浅的呼吸声缓缓传来。
我长吁了一口气
心中还是有些慌乱,我便连夜下山寻了附近的丐帮弟子,询问襄阳的情况。得知襄阳完好无损,料想那人也平安无事,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回到山上,天已微亮。在熹微的晨光中,我看见山顶的茅屋中升起袅袅的炊烟。走进一看,果然是姑姑。
她立在褐土色的灶台旁,一身白衣,素手纤纤,正在淘米。朦胧的烟雾围绕在她身边,如同不染尘埃的姑射仙子。
我杨过何德何能,竟让这样的神仙人物为我沾染尘世烟火?我赶忙上前,顺手就要接过她手中的盆碗,她却轻轻将我拂开,笑了笑,道:“我还从未为过儿你做过饭呢,这样委实不算尽过妻子之责,今天就让我为过儿煮碗粥吧。”
我心中一震,顿时想到,是啊,姑姑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还在乱想什么?姑姑待我这般好,这般好……我杨过得妻如此,还再、还再……真是、真是!我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巴掌,却总也无法挥去脑子里凌乱的念头。
过了一会儿,粥做好了,姑姑给我盛了一碗,然后坐在一旁,温温柔柔地看着我,如水的目光里盛满了关切。
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食物。只是忽然,碗中溅落一颗水滴,我后知后觉地朝脸上摸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
我哭了啊。
我怎么就哭了呢?
“过儿”,姑姑清清淡淡地朝我看来:“这粥刚从锅中盛起,你这样,不烫吗?”
是了,我恍然大悟:定是因为粥太烫了,我觉得口中疼痛,这才忍不住哭了!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猛地点点头,说:“啊,对,那我等凉一会儿再喝!”
姑姑也笑了:“好罢。”她起身,细细地抚平我衣襟上有些凌乱的褶皱,然后径自出去练功了。
视线中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糊而扭曲,我定定心神,思绪又回到了眼前的山洞。
忽地,我发现发带的边角绣了一颗小小的装饰,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菩提。”
“菩提?”
“本想绣桃花的,不过妈妈听闻是给你做,就说颜色不称,先绣个菩提最好……”
“郭伯母待我竟是这般细心……”
“那当然,不过我也待你细心!”
“是是是,芙妹待我最好了……你看我这满身布条上“好看至极”的结……”
“你!哼!”
“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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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一词为古印度语Bodhi的音译,意思是觉悟、智慧,用以指人如梦初醒,豁然开朗,顿悟真理,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佛祖既然是在此树下"成道",此树便被称为菩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