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何憬那日如一阵风般来过又离开后,“拾光”里的空气仿佛也沉淀了下来。舒淼自觉收敛了。他不再在苏瑞桐到来时,带着那抹玩味的笑意主动靠近,也不再试图从植物学或菌类知识里寻找共同话题。他变回了那个合格的、甚至有些过于标准的店主。
苏瑞桐再次出现,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周二夜晚。他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微凉的湿气,径直走向那个靠窗的座位,仿佛那里是他在这座城市里一个默认的坐标点。
舒淼在吧台后调试着一杯尼格罗尼,只是在他看过来时,隔着氤氲的灯光与雨气,微微颔首,便算是打过了招呼。他的目光平静,没有探究,没有热络,如同对待任何一位沉默的熟客。
苏瑞桐似乎也乐见于此。他点了一杯热红茶,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将他与周遭温暖慵懒的氛围清晰地隔绝开来。
整个晚上,两人之间唯一的交流,是当小柯不小心将苏瑞桐点的红茶上错成咖啡时,舒淼亲自端着一杯新的红茶走过去更换,低声说了句“抱歉,我们的疏忽”,得到苏瑞桐一句同样低沉的“没关系”而已。
舒淼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边界被重新加固,坚实而冰冷。他只能退回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看着那个角落里的男人时而凝神屏幕,时而蹙眉思索,时而端起茶杯抿一口,指尖在键盘上敲打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他依旧觉得苏瑞桐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像一幅笔法严谨的工笔画,值得细细品味,但他暂时不能试图去临摹或解读。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次。苏瑞桐来的频率似乎更低了些,有时一周,有时更久。每次来,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舒淼也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直到一个周五的下午。舒淼提前到店准备晚上的特调物料,发现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被遗忘在门口角落的盆栽旁,不甚起眼。他捡起来,文件袋没有封口,他无意窥探,但瞥见露出的纸张一角上印着熟悉的大学校徽和复杂的图表。
是苏瑞桐的。他昨晚似乎走得匆忙。
舒淼拿着文件袋,在原地站了片刻。他完全可以像处理那支笔一样,随手放进抽屉。但他没有。他将文件袋小心地放在吧台内侧一个干燥整洁的角落。
下一次苏瑞桐来时,是一个周日的午后。阳光很好,他将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他依旧带着笔电,但这次似乎不是在处理紧急工作,更像是在阅读文献,神情比平时松弛。
舒淼看着他坐定,点好单。然后,他拿起那个文件袋,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在苏瑞桐桌前站定,将文件袋轻轻放在桌角,避开了电脑和饮品。
苏瑞桐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
“苏教授,”舒淼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这个,你上次可能落在门口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如同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看到就帮你收起来了。”
他没有提具体时间,没有解释为何没有第一时间联系,更没有借机展开任何话题。他甚至没有多看苏瑞桐一眼,目光落在文件袋上,完成归还的动作后,便准备转身离开。
苏瑞桐看着那个文件袋,似乎才想起这回事。他伸手拿过,打开快速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然后抬眼看向舒淼已经转过去一半的背影。
“谢谢。”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似乎比平时少了一丝紧绷。
舒淼停下脚步,半侧过身,回以一个极其轻微、近乎职业化的点头。“不客气。”
没有关于何憬的解释,没有关于为何这么久才归还的说明,没有“最近很忙?”的寒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次干净利落的物归原主。他们又回到比较熟的陌生人阶段,这是舒淼作出的判断和选择。
舒淼回到吧台,继续他之前的工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日常任务。但他能感觉到,在他转身之后,苏瑞桐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了比寻常更久的一瞬。
那目光里或许有审视,有衡量,或许也有一丝极淡的、对于这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的认可。
舒淼没有去深究。他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仔细擦拭吧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知道,有些裂痕或者说是“认知偏差”,需要用时间和无数个这样毫无意义的、克制的瞬间去慢慢弥合,或者至少,覆盖上一层彼此都能接受的、安全的薄纱。
他依旧在观察,在欣赏,但将所有的主动都收敛了起来。如同对待一幅珍贵的画作,可以驻足观赏,却绝不会伸手触碰。而那幅“画”,在经历了外界的风与旧日的尘埃后,似乎也更安稳地、更沉默地,悬挂在了它原本的位置上。雨后的松林之风已然远去,此刻,只剩下午后阳光里,细微浮尘缓慢飘舞的轨迹,清晰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