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村落就在眼前,三族长商议一番,决定今日先回族中,明日再一起商议。当即三族人各归其族。
入村后,尼能人也散了,各自归家。季三人和运及另一子弟随历叔来到家中。今日,历父亲的饭食皆由厚照料。他们到时,厚和易的妻子还在历家中陪伴历的父亲。历到家,向二人道谢。
“平安回来就好,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厚道。
历的父亲拉着儿子的手,久久未放。历宽慰良久,将父亲送入房内睡下。厚同易的妻子两人一同下厨,整治了饭食,才告辞回去了。六人吃过饭,运二人先告退走了。季和序到厨下端过茶水来,给历叔和易叔倒了一杯茶。直到此时,历,易二人脸上的疲惫之色才稍有缓解。
自吃饭时开始,堂上就很沉默,到此时,历叔和易叔也仿佛心事重重,没有半点言语。季和序有心想问,但看二人神色,也未轻易开口。
良久,历叔终于道:“今日丹城守叫我们过去,为的是从我们三族中抽取人力。”
季,序二人皆是一愣。季问:“何意?”
“城守言,他们姜寨在东边山中有工事,如今人手不够,需从我们三族抽调人手。”易叔道。
“可是为了那盐池?”序问。
历叔摇头,道:“城守未言具体所为何工事。”
季等人未再言语。抽取之言,说得极好。姜寨可不就如水蛭,吸在他们身上,肆意取用,甩之不掉吗?!没有人问能不能不去,因为心里都知道姜寨必然会让他们不得不去。
易叔在丹城之中便有许多牢骚,只是忍住了,此时终于道:“这姜寨到底要欺压我们到何时?!”
这个问题在场之人没有人能回答。前几年和狼狄结盟时,尼能人拿休养生息,等待时机来说服他们。当时他们有信心,也觉得自己有足够耐心。可这么多年了,时机何时才能到?如今他们到此地已近七八年,到底何时才能到头?何时才能掀翻压在他们身上的巨石?何时才能揪掉身上吸附的水蛭?
历叔沉默不语。
季问:“他们要抽取多少人?何时出发?抽出去的人还会回来吗?”
年轻人总是能更快地接受事实。
历叔打起精神道:“城守要求按族人口抽两成,我们没有同意。今日就是为此在丹城耗费一日。”
如今,尼能族内算人口约三千人,抽两成,则意味着要抽调将近六百多人。“这明显不合理。把男女老少通算在内,不如说把我们全族抽过去了。”提起此事,易叔便愤愤然。
“白日为这事说了一日了,好容易回来,就不要再说了。”历叔道。
“最终是如何确定的?”序问。
最终确定,每户抽一人出工。序皱眉道:“每户出一人,听来合理。可以族内实际情况,怕也不好操作。比如有兄弟多,成婚后便出去单过的,按说是算一户,可这一户只有一个成年男丁,却叫他们如何出去?又比如有人家中姐妹多,男丁却只一人,这种该如何处理?且,”
历叔简短道:“按户抽人,只取总数。并不要求一一对应。”
这种事情姜寨考虑从来周全,绝不给人推搪的余地。
“人还会回来吗?”季问。
“城守说秋收之后过去,最迟明年开春就回来,毕竟都要耕种。又言不止一城抽调,河东十数城池,皆要抽调人手入山。”历叔道。顿了顿,又道:“若真是每城都要抽人,明年开春返回之语,尚有几分可信度。”
“何时出发?”季又问。
“五日之后,齐聚丹城,一同出发。”
那这五日之内他们且有许多事情要做。最重要的,是要把这件事情告知族人,并安排妥当。
“明日,涂人和摄山两族长过来,商议此事。今夜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要如何妥善安排人手。”历叔道。
三人应了。易叔仍然心有不甘,道:“不是我非要说泄气话,只是,这时机何时才能到?!”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在姜寨眼中,他们不过就是烂泥。他们告诉自己,只要坚持下去,终有从烂泥里挣脱的那一天。可日日翻滚在烂泥里,不得不时时问问自己,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那一天一定存在,然后好好活着。尽力活着,走到那一天。
这话听来让人充满希望,但只需稍微往后看一看,就会发现它背后紧紧相贴的,是绝望。尼能这四人对此心知肚明。
然而他们只能努力地,强制地要求自己只看充满希望的一面,而尽力忽略那其实更吸引人的绝望。
季脚步沉沉回到家中。家中,母亲,妹妹和槐姿都在等他。槐姿已有四个月身孕。夜已很深,他让母亲和妹妹先去睡。关门,掩火盆,然后和槐姿一起回到后院厢房。
自两个弟弟搬出去后,这排房屋便做了季夫妻的睡卧起居之所。房内分成三间不大的房间,中间做厅堂,右侧做了他们夫妻的睡房,左边则暂时空置,留给将来的孩子们。
季把槐姿扶到床上躺下,槐姿问今日究竟发生何事。季不愿说,只让槐姿早些睡,又让她以后不用等他这么晚。
槐姿不肯睡,道:“反正已经等了这么晚了,你告诉我,免得我梦里也睡不安稳。”她拉着季的手,季顺着她的手坐在了床沿上,慢慢将事情说了。
槐姿听完,只问:“你要去?”季看着她,点点头:“不止我,象和类二人中,也还要再抽出一人。好容易一年农事了,正要歇一歇,又出这件事。历叔让我们想想明日要如何与族人说。可无论如何说,族人心里都不会乐意。唯有我们这几个,自己多出点人力,做个同吃苦,共进退的意思。”
槐姿默然无言。
季又道:“到时你心里若觉得乏闷,等大河上了冰,可回西岸去住一住。姜寨人说最迟明年开春,便要放我们回来耕种。”
槐姿摇了摇头,道:“我在家里等你。”季还要劝,槐姿又道:“如今象和类两个弟弟家中都有孩子,都还小。他们两人不论谁跟你去,家里都要忙不过来。我就在家里帮忙,看看孩子也行。”
说罢,她又重复道:“我等你回来。”言辞坚定,不欲季再劝的意思。
季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轻轻握着槐姿的手,交代道:“我出去了,你安心在家里不要多思多想。稳稳把孩子怀着,明年开春我就回来了。”
槐姿眼里含着泪,笑着点点头,道:“我一定等你回来才生他。”
季难得真心地笑了:“傻姑娘。孩子若要出来,难道还能等?”
槐姿含笑带泪投进他怀里,夫妻俩一时无话。
第二日早上,季还在家中吃饭。忽然一族人跑过来向他道:“村外远远来了两队黑甲!”季立即起身,吩咐尚去通知象和类,把他们两家都接到家里来,然后让象和类在家中守卫。尚应了一声,飞快出门。季又嘱咐了母亲和槐姿两句,然后随族人匆匆往村口去。
历叔已站在村口,季到后不久,得到消息的易叔和序也赶了过来。村口附近巡逻队伍已经集合,一些得到消息的族人也疑惑不安地站在他们身后张望。季和序二人走出村口外,预备去迎接。
村外远处,寒草连天,还带着清晨蒙蒙雾气。就在这雾气里,两队黑甲,每队五十人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身背弓箭,手持长鞭,目不斜视的朝尼能村落走来。
远远地,季和序二人就拱手弯腰行礼,那黑甲走至他们二人面前,地上腾起一股灰尘。领头之人一挥手,于是齐刷刷一声跺脚声,震得村口内的尼能人心口一颤。
那领头之人道:“族长呢?”
历叔已疾步拱手走出来,道:“不知各位光临,有失远迎。请入村内坐一坐。”
领头之人道:“不必,我等定了时辰要按时到达营盘。今日过来,是想嘱咐族长一声,莫误了五日之期。”说罢,他不待多说,一挥手,两队人又整步开拔,直朝后面黑甲营盘而去。
历叔四人恭送他们离开。村口内族人疑惑不已,不明白这五日之期到底是何意。四人回到历叔家堂上,刚坐下,门外就来了三人。原来村口值守人领着一涂人和一摄山人过来。
两族之人在门口站定行礼后,问道:“我们族长嘱咐我们过来问一句,刚刚可有两队黑甲经过贵族?”
历叔走出门外,答了声是。那两人道:“适才也各有两队黑甲经过我族,故我族长遣我们过来问问。既问到结果了,我等便先回去了。”说罢,两人便告辞,匆匆离去。
历叔看着他们远去,良久,半带嘲讽道:“姜寨人倒替我们想得周全。”
丹城增派黑甲来压阵,三族族人俱看在眼里。涂人和摄山族长过来商议就简单得多。只是三位族长仍是闭门商议了一上午,直至近午时分,两位族长才告辞离去。
到了下午,历命人召集全族,将昨日丹城守所言之事告知。族人听完,初时无言,渐渐人群中淅索之声渐起。
历等四人站在人前,看着面前这一片黑压压人头,将他们的脸上种种厌恶,愤怒,怀疑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现场虽无人说话,却有隐隐一股暗流在激荡。
独自面对一群人时,到底是希望人群安静顺服,还是希望能展露情绪?历此时,希望是后者。
终于,有族人忍不住高声道:“族长,这姜寨让我们交粮我们就交粮,让我们纳布我们便纳布,如今让我们出人力我们便要出人力,凭什么?!”
历的神色很平静,他开口道:“上午,除穿过我族的两队黑甲,又各有两队黑甲同穿涂人和摄山人村落而过。如今,算上后面营盘驻守之数,此时那营盘之内,当有黑甲共计千人左右。”人群安静下来。
这还只是丹城一城,往东十余座城池,其中黑甲又该有多少?
人群之中那股愤懑之气,渐渐低沉。但是历不能看着它低沉消弭,他提声放言,如金石相撞:“自我们来到此地,自系开始,我们就发誓,一定会带领全族返回伏牛山。今日,我历,在此再次向全族重申此誓言:我们时刻未曾忘记,终有一日,我们必将摆脱姜寨,重回祖地!”
说罢,他郑重向族人拱手:“今时今日,不过是我族仍然气力不够,故而只能俯首低头。但请各位族亲相信,相信族里未曾一日忘却与姜寨的血海深仇!我也请各位族亲能共同协力,给我们,给我们的孩子再多一点成长时间。终有一日,我们将和这些长成的孩子们一起,共同踏上回家的路!拜托各位!”说罢,他深深拱手,一揖到底。